“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个多时辰(1个多小时),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着脸皮,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
“其实,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井里去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传说。后来虽然知道了,我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所知道的事就是这些。
“时间悄悄地流逝,人世不断地喧腾,经过改朝换代,到了民国初年,我们说话都没有什么忌讳的时候,有一年正月,崔玉贵到我家来串门,闲谈起这件事,他还有些愤愤不平,说老太后对他亏心,耍鬼花样。我把当时崔玉贵和我说的情况,大致给描绘一下。也不见得全是原话了,让我慢慢地想,慢慢地说。
“崔玉贵,我们叫他崔回事的,不称崔总管,免得和李莲英李总管之名重复。他在辛丑回銮以后,被撵出宫,一直住在鼓楼后边一个庙里。庙里住着好多出宫的太监。他觉得在这里住着方便,不受拘束。这也就是崔玉贵为人还不错的明证——他当过二总管,如果当初他亏待了太监,决不敢在这里住,舌头底下压死人,大家伙骂也把他骂跑了,可他能在太监堆里住下去,足见他的人缘是很好的。他一直没有家眷,过着单身生活,所以也没有牵挂。经常的活动是起早贪黑地练武,摔打(锻炼)自己的身子。
“我那时住在北池子孟公府,梳头刘的后人住在奶子府中间,桂公爷(桂祥,老太后的娘家兄弟)住在大方家胡同西口里头。崔玉贵是桂公爷的干儿子,也就是隆裕皇后的干兄弟,所以他在宫里很红,因为有桂公爷做靠山。按太监的行话说,叫钻桂公爷的裤裆。他到桂公爷家来来往往,要经过我们两家门口。民国以来,崔玉贵是个恋旧的人,过年过节都到桂公爷家里照个面,虽然桂公爷不在世了,但他不愿意落下个‘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的话柄。为了表示不忘旧,他常常是先直接到桂公爷家去,由大方家胡同出来时就遛达遛达。他是练武的人,不爱坐车。他顺路先到奶子府刘家,歇歇腿儿,就来到我家,这是他必经之路。也常在我家吃便饭,他和老刘(刘太监,老宫女的‘丈夫’)从前都一起伺候过光绪爷(戊戌前,老太后派崔去监视过光绪),又都是冀南的小同乡(崔是河间人,刘是宁晋人),人不亲土亲,再说,同是一个笼子里出来的,坐在一起也有话说。他饭量大,嘴馋,又是北方人,爱吃山东菜,40多岁的人了,一大盘红烧海参小膀蹄,吃得盘光碗净,然后抹抹嘴唇,笑着说‘我又可以三天不吃饭了。’接茬跟老刘拉起乡谈来,说‘咱们冀南不是有句俗话吗,叫吃一席,饱一集,一集是五天,我说三天还说少了呢!’老刘说,‘您当过寿膳房总管,什么好的没吃过。’他说,‘那时吃着揪心,这时吃着舒心。’
“他是个爽快人,办事讲究干净利索,也有些抢阳斗胜的味儿,好逞能露脸。当时在宫里年纪又轻,所以宫里的小太监背后管他叫小罗成。但他是个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因此太监都怕他,但不提防他。他也比较有骨气。他和李莲英面和心不和,自从被撵出宫以后,他从没求过李莲英。就是他的徒弟,有名的小德张,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在隆裕时代红得发紫,他也从不张口。用他自己的话说,‘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谁也不求’,很有冀南人的倔劲。他常到后门桥估衣店里去喝茶。这家估衣店是专收买宫里东西的,掌柜的把他当圣人看待,但他从来也不花他们的钱。从后门桥往东南,不太远,就是大佛寺,荣寿公主的府就在那儿,内里熟人很多,但他从不登她的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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