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无衣

“王后，王上的轿辇到殿外了。”

  我指挥着宫人将每张案上摆放整齐杯盏，听到通报声立刻回头去看。

  王上一身玄色礼服和我遥相呼应，此刻他朝我望过来。但只是一瞬间的交汇，感到有一道冰冷的眼神传来，视线便转移到了王上旁边那人身上。

  正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吕不韦。

  从严格意义上说，吕不韦并不是王上大一统事业中最大的阻碍，可他绝对是帝国前进历史上必会谈及的人。

  这个时代最大的boss是我家王上。只是无人想到，在大秦的车马一路向前疾驰，帝国如日中天之时，策马之人却突然离开了人世。那些还未来得及实现的宏图伟业也再无法亲眼见证。

  但是现在，六国一统的车道上还处处横亘着艰难险阻。

  这位风头无两的大秦丞相此刻一身绛紫长袍，发冠端正，美目虬髯，从五官的轮廓中依稀能够辨认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采。怪不得赵太后对这昔日的旧情人念念不忘。

  然而吕不韦最出色的并不是过去的外貌，而是他的心境和智慧。商人出身的他年轻时就极具野心，眼光毒辣，将扶持庄襄王看作一项投资。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这是项一本万利的买卖。

  新王即位，赵太后与其旧情复燃，吕相屡屡出入宫闱私会，但他了解赵姬为人，王上又尊他为仲父，如此下去到手的泼天富贵随时可能烟消云散。于是献上嫪毐来替代自己香艳情史的地位，利落抽身而出，变情人为利益合作者。

  对局势的深切把握，有野心但又未曾逾越红线是此人最恐怖之处。

  吕不韦沉着打量我一圈，这才缓慢行礼：“臣拜见王后。”

  “王上，王上辛苦了，”我扮作纯情的小姑娘，好像此刻眼中尽是我对痴迷工作的丈夫的关心，听到吕不韦的话表现出一丝惊讶与腼腆。

  我扶着袖子，眉目流转着瞥向王上：“王上，这位是？”

  王上一心一意地看着我，执了我的手转身，似乎满怀敬重：“王后，相邦是孤最为敬重的仲父。”

  吕不韦早就习以为常，只要王上不说出新的故意捧杀的话，他自是可以接受这份由来已久的殊荣：“臣居高位，为大秦为王上鞠躬尽瘁乃是分内之事。”这次却只是一个常礼。

  袖中藏着的那只手略略用力，又蓦地松开了，王上笑道：“孤和王后落座了，相邦也入座便是。”

  然而才坐下，有内监便传唱华阳祖太后仪仗已至。寒暄客套一番，殿外再次传来声音：“太后到，长信侯到！”

  他们居然一起来了！

  一旁王上端着的杯中酒格外清澈，我看见我的倒影轻轻颤动着，如镜中月。我随着他起身。

  女人今日打扮得格外华丽，松石珠钗衬得她的面容贵重而娇艳。她的身侧就站着她的爱人。

  似乎只有爱人。

  那是一个长相阴柔的男人，脸上缀着一丝虚假的笑容，鬓边的一缕长发随意地垂落。看起来是极美的，但是那双凤眸尾端微微泛着妖异的红色，使得他的整张脸带有攻击性。

  像是丛林暗夜之中蛰伏的毒蛇。

  他用低语蛊惑了王上的母亲，在缠绵之时渐渐收紧了身躯，将一副獠牙对准了大秦。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跟在王上后面，把自己伪装成猎物：“儿媳拜见母亲，见过长信侯。”

  赵姬轻嗤，颇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还是嫪毐站了出来，半敷衍地跪下行礼：“臣拜见王上、王后，王后不必如此，毕竟没有一国王后对臣下行礼的。”

  是啊，哪有一国王后对太后的宠臣这般客气，做臣下的反而如同主人一般倨傲的呢？

  我不说话，心下冷笑，用余光细细观察着场上众人的神态。吕不韦行礼过后便一直敛神垂目，拢袖毕恭毕敬地站在案前，丝毫不理会赵太后的眼神。而大多数人在听到嫪毐这带有侮辱的话后皆是寒毛直立，屏息窥伺着王上的反应。气氛凝滞间，角落里好像有人掩袖一笑。

  那王上呢？自己的王后被人暗中嘲笑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其实期望着他会发怒，但又深知此时并非翻脸的好时机，他也不该为了我而误了千秋大业。

  闭眼，再一抬头仍旧是不经意的笑容：“母亲请上座，美酒和佳肴俱已经备好了，歌舞也等候多时。”

  赵姬定睛瞧我，那张细瓷般的绝代容貌中裂开浅笑：“哦？”

  王上终于开口：“开宴吧。”

  钟乐磬音接连而起，丝竹攀折水波荡漾心头，远处飞鸟翩跹隐入云中。舞女踏着轻歌排列上场，罗带缓缓，唱出古老的曲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赵太后对这歌舞不屑一顾，实在是感到无聊，瞧了身边的嫪毐一眼又快乐起来。

  华阳祖太后听得享受，满足地开口：“王后这差事办的不错，我听着仿佛回到了湘水之滨。”

  我看她也不看我，只微笑点到。

  您比我大，您说啥是啥。反正也不是这样。

  我随后又装作饮酒，只顾掩袖遮面，实际上对着身边的王上低声道：“王上莫要醉啦，待听到熟悉的旋律时该不舒服了。”

  果然，随着定音一落，少女退下，换成了一队士兵上场。

  《无衣》的旋律响起时，我看到王上的眼睛一下便亮了起来，像是遥远夜空中的一颗孤星，一下便找到了归宿。

  是了，不仅是蒹葭苍苍的美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铁血注入才是我大秦的风采。

  这才是，我应对困境想出的办法，不是楚风也非赵国歌谣，唯有大秦才是时代和历史唯一的答案，唯有王上才是解救我的唯一的出路。

  他的手扣在桌案上，一下一下地随着旋律敲击唱和。那整齐划一的歌声响彻云霄，激得人热血沸腾。

  我也想，成为你并肩作战的战友。

  于是我也轻轻地，一同吟唱起来。

（未完待续）

（大家猜，赵太后到底为什么千里迢迢要回一趟咸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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