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提子·上

“没想到秦国竟也有这样阴雨连绵的时候。”佳期正忙着为我整理换季的衣物，抬眼望了遍门外，对这天气表示犯难。

  我靠在窗边，看着她拿出衣裙临场搭配，左手落下一子，瞬间对右手白子形成包围之势。

  “这雨下来倒不一定尽是坏事。”

  雨水噼啪落到庭阶，我微微一笑：“至少对于这些衣裙而言。毕竟我们有椒房不是么？”

  这个时候虽然还没有椒房殿的说法，但是花椒粉壁以保暖的工艺早便就有了。

  我压下手掌往棋局推去，瞬间形式分明的黑白二军混作一团。

  “为何阴雨连绵，按照书中说法托于天象，恐又要生变。”

  突然想起什么，我抬眼瞧了瞧天色，意识到晦沉之下并看不见什么，又扭头问佳期：“现在是何时了？”

  佳期放下手中长裙，转身去滴漏前晃了一圈回来：“马上到卯时了，王后可是准备动身去朝乾殿了？”

  朝乾殿哟。

  我揉着眼下的黑眼圈，面无表情。

  陪那位爷看书可真的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我这人吧，有个诡异的特异功能。平时没有非起不可要办事情的时候可以睡饱到自然作息，可若是需要早期有点什么任务，那么叫醒我的从来不是闹钟，反而是我早早醒来闭着眼睛等着闹钟响，最多可以提前整整一个时辰。

  自从几天前王上安排了我早起去朝乾殿晨读的任务后，我便再没有睡饱过。虽然约定的是卯时一刻，真要马虎一点按照我上辈子五分钟赶到教室的奇迹看，晚睡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然而每当王上宿在我殿内的时候，寅时二刻便起了。尽管多次得了他的特许，可是看着他起这么早寅时四刻上朝，这个懒觉我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卯时一刻左右到了朝乾殿之后，王上也不是回回都能够准时下朝的。按照王上的安排，我先拾起内殿中他前一夜拣选在书案上的书卷来读。

  第一回他不在时还好，给我留的是《诗》，我还能凭借着我的记忆把秦篆转化成简体字。

  到了第二日，可能王上是看第一天和我一起用膳时面上表情太过轻松了？等到我赶到时王上还是没下朝，只有桌案上静静地摆放了一摞秦律。

  田地、置吏、刑罚，我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微笑着在法学的学海里遨游……

  王上还含笑问我：“王后，是不是感觉收获颇丰？”

  我眼含热泪点点头。

  可是王上，我还认不全字啊，给点翻译行不行？

  思及此，我果断溜回榻上：“今日不去了，就说雨天路滑难行然后昨晚没睡好，替我向王上告假。”

  “王后，您可不要为难奴。”

  佳期首先摆出犯难的样子，随后戳破了我的心思：

  “再说了，您……真的不想去吗？”

  “您若是不想去的话，何必在王上离开后就醒了？还让奴给您赶紧洗漱更衣呢！”

  佳期一语道破，毫不留情：“您还是快起来吧，待会若是误了时辰，王上可是说过会遣中车府令来催的。”

  我默默地爬了起来：“佳期，传轿辇，速速。”

  还记得约好的第一天，我差点迟到了。

  火急火燎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进去的时候，王上已经端坐案前，处理他那如山的奏章了。

  我放缓呼吸，心中反复默念：

  没看见我，没看见我……

  王上淡笑，似一抹晨光清岚，语气如皓皓明月：

  “王后来了？”

  “王上，是我。”

  他看似随意地拿起一折奏章，支在下巴上，眼角一瞥：“唔，王后自己看看，可是迟了？”

  他前一日可是告诫过我不让迟到的。此刻我哪能先低了头，拿出我前世五分钟创造奇迹那日在门口恰好遇上班主任的气势，仔细盯着他殿内铜漏：“王上，这才刚对着卯时一刻呢，现在咱俩说了这般久的话也才多了那么分毫！”

  “主任”政理直气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睨视着我：“若是大军卯时一刻开拔攻打赵国，王后可也要踩着时间入队？”

  我一时无语。

  王上这一番铁血直白的举例直接将我本酝酿完毕的许多理由都给堵了回去。

  有道理。

  我甘拜下风，于是赶紧上前去服软：“阿政，我知道了。今日是我错了！”

  面对大boss的首要生存原则——遇事主动道歉。

  然后我又道：“毕竟平时提着食盒给你送吃食，只知道走过来温度刚好，但还没有如此精确过时间的。”

  不念功劳，那也看看苦劳吧？

  “呵。”王上轻笑一声，搁下手中奏章，摊开手。

  “王后伸手。”

  他果然不计较了？

  我乖乖把手交到他掌中，王上起身，只一使力，我便被他拉着向内殿走去。

  “平日未和孤在一处时你一般做什么？”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如实回答：“栽花种草，还有，温习看过的书简。”

  他仰头，露出精致的下颌线和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错，是得好些补补。”

  “此处皆为孤私藏，王后看可还够？”

顺着王上的指尖瞧去，我不免惊呼出声。

  虽然没正儿八经研究过门类，但是王上藏书多这是我之前待在内殿时就有发现的。而且后世失传的书简，他这儿都是有备份的！

  只是，我此前是没有什么扎实基本功支撑我自信翻阅王上这些藏书的。此前某日不过随手一瞄，打开看到题目时便是眼前一亮。

  后世失传的《乐》！

  然后我皱着眉头看了几个字，这是……

  没记错的话，这有的文字透着过分板正气质的是齐国文字吧？

  冒犯了。

  我失落地将书简又放了回去。

  想当初才穿成芈淑庭时，勉强学习过于奔放神秘的楚国文字尤其是屈子那些拗口的生僻字就已经折了我半条命。那个时候我就不止一次想过能不能直接偷学秦篆为婚后生活做准备，但是楚国后宫，出现秦篆的难度可想而知啊。

  不过今日正经一看，才发现王上的藏书比之前粗略瞟到的还要多得多！

  够了，肯定是够了！

  就是我还认不全字，再多也是白搭。

  此刻只想感谢王上统一了文字，为文化思想的一统和传播做出了卓越贡献！否则六国之人再这样长久下去，还真把对方当外国人了。

  看在未来王上的面子上，我就当舍命陪君子，就当在内殿陪他阅奏章了！

  且今非昔比，王上既然愿意教我了，我还怕学不会么？

  他看我一会对着书架想入非非，一会儿又是滚烫赤诚的眼神望着他，失笑道：“王后想先看些什么？”

  我随口一问：“王上这里有没有屈大夫的文，在楚国时他们不给我看全部的。”

  这语气中颇带着怨怼的“他们”自然指的是楚国宫里那群人。在他们看来，屈原写的很多文章都是大逆不道之言，尤其是必背课文离骚！

  不过尽管这样，屈原的文章我也算背得多的了，从自己熟悉的来应该更好上手吧。

  王上刻意忽视我语气中的告状之意，接着无需思考就立即指出了藏书的大致位置：“嗯，就在那儿。”

  那儿？

  王上轻轻一指，我跑断半条腿——也拿不到啊！

  您指的位置，比我如今高出了快两个头！

  他是故意的吧？

  那我反就是不求你帮忙了！

  轻哼一声，然后我越过王上，站在那叠书卷下面，仰头面无表情地伸手去够。

  余光瞟去，王上正抱胸看好戏呢。

  我暗自发笑，便作势重心不稳要往他身上倒去。

  王上抽手牢牢接住我，在我这本就不忍直视的身高顶上敲了一敲：“王后当心，摔坏了孤是会心疼的。”

  身体力行，他选择代行举手之劳。只随意抬手，那卷书简就稳固地落在了王上掌心。

  我目瞪口呆，简直无语。

  碾压，身高碾压！

  只是又出现了新的难题，我捧着那卷用楚国文字记录的屈子文章欲哭无泪。

  出卖色相拿到的教材版本错了怎么解？

  我是要学秦国文字，不是靠已经磨出阴影的楚国文字进行课文背诵啊！

  “无妨。”

  迷茫间，王上却已拿了空白竹简和刻笔坐到我旁边。他果真似老师般逐字逐句地提问我，在我不清楚处都给写出了相对应的秦国文字。

  救命，这里有个老秦人比我这个看似文盲的楚国人使用楚国文字还要熟练！

  不对，我不是看似文盲，在王上面前我不就是个文盲吗？

  王上只管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王后这就满足了？孤下次教你读那用齐国文字誊抄的《乐》。”

  诶，原来他发现了？等下，这都不是重点啊。

  炫耀，堂而皇之的炫耀。

  但不知为何我那隐秘的小心思间也随之生出一股子骄傲来。

  来，让那些说他是因为自己看不懂才统一文字的人都来看看！

  什么叫格局啊。

  “孤得去批阅奏章了，王后待会自己温习几遍。不过先别急着休息，在此之前孤考考王后几个字。”

  他扳正了我，刻意放缓了语速：“王后是否知道，‘恃宠而骄’四个字如何写的？”

  ……

  我对着他挑挑眉。

  王上，您脸皮这么薄的吗？教老婆写了几个字还得找借口转移注意力是吧？

  而且我这也没借势抖搂起来呢！

  我扭头：“我不会写。”

  悄悄转头观察着王上的神情，他却毫无愠怒之色。我接着道：“好像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便配合我显露不解：“那这可奇了怪，王后似乎一开始告诉孤自己认得大半常用字了，平时陪孤看奏章也几乎看得懂，还要求得孤表扬。照理说，这四字应是不难。”

  我终于忍不住，掩面轻笑，一回身就和王上撞了个满怀。

  他替我揉着额头，我感觉略略好受了些，和王上相视而笑：“毕竟我这般低调，还没人参我这个秦王后恃宠而骄呢，故而并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其中奥义。”

  王上无奈道：“王后，仗着孤脾气好说这些，你这便是‘娇’。”

  他还说呢！

  我瞪他一眼，眉头微皱：“这不是，王上可别冤枉人……哎！”

  某人顺势揪住我攀上他衣领的手，朝他怀里一带。

  我的手被他攥在掌心浅浅摩挲，温言缱绻间王上继续道：

  “此为‘宠’，王后明白了吗？”

  才不是！

  这哪够啊，就这么亲了几下！

  我气极，又奈何他不得。正要开口，我感觉到王上的手臂圈在我腰间，强硬霸道的亲吻伴着加重的呼吸声劈头盖脸地淋漓落下。

  这次就不是浅尝辄止的情况了。

  “依王后言。”

  王上直起身，给我仔细地将松垂的宫绦重新系紧。放开我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云淡风轻的话语在我耳鬓旁响起：

  “此为王后误了时辰的惩罚。”

  （未完待续）

  （嗯，那就明天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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