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槊与花

下雪了。

摩罗衍那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面具下的银灰色眼睛将白色的雪花染为灰色。她把炭火扔到了院子里面。

温暖会让她感受到活着的感觉。她不需要活着，死亡才是她真正渴求的。

好想死去。想要像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一样，掉落到地狱中。

“衍那大人。”侍女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冷气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已经放了炉火在房间里面吗？为什么还会这么冷？侍女抬头想要看看里面的情况。

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一道寒光闪过，好似一条线，侍女只看见了自己的身子还立着，和一旁的镜子里倒映着自己人头落地的像。

摩罗衍那眼中的雪花变成了满地的血液。红色将刀锋一样的银灰色吞噬。

“直视赦罪者，杀无赦。”

冰冷似铁的声音在侍女尸体边响起。摩罗衍那转过头，看见门口高大的同僚。

他叫什么去了？摩罗衍那想。一个比一个弱的同僚她实在记不住。

赦罪者是这个国家抹杀那些穷凶极恶的存在的人。他们依附于教会和帝国，用“神的意志”作为说辞扫除威胁。

如果西北地区那些拒绝将时代居住的领地让出来的部落也算威胁的话，哦对了，还有东部那些富足的国家会愿意拿着锄头对他们的帝国发动战争的话。那么赦罪师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善人了。

他们是淤泥里面的刃。

而摩罗衍那是最疯狂却伴随着理性的矛盾体。

她起身，身上做工精致的黑色长袍遮住了她的身形。过高的个子让男人忘记了她今年才13岁。摩罗衍那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

只是走了几步而已。却让男人感觉到走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器。一台只会遵循命令的杀戮机器。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宛如他的刀尖一样，冰凉锋利可怕。很少有人注意到摩罗衍那虹膜都边缘部位。他们在惊叹着这双冰凉的银灰色眼睛时往往忽视了那一圈细小的像是落日余晖一般的红色。暴烈又含蓄的红色又让男人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刀尖上的血液。

不！不要过来！男人想要呼救，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强大的压迫感令他的求生欲都遭到了打击。

一个十三岁的怪物，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的怪物。怪物带来的工具是难以想象的。而人的恐惧有时候会让大脑失去记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摩罗衍那已经走远了，而他自己已经跪在地上，裤子已经湿了，发出了难闻的味道。

他失禁了，因为摩罗衍那和他擦肩而过。这种事情在常人看来应该是奇耻大辱，而他却在庆幸着自己还活着。

赦罪师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摩罗衍那。最好的利刃，最听话的狗，最可怕的生物。

摩罗衍那走过长廊，没有一丝声响，像一只幽灵一样。她的手时时刻刻握着那把黑色的长剑。这把剑不间断地告诉她，现在的他们是多么强大。

是多么的令人恐惧。

摩罗衍那期待下雪，这是她现在唯一保留的主动情感。

雪花从天空中一朵一朵地落下，落到她戴着手套的手掌上。晶莹地躺在她的手心里面。她不知道雪花没有融化是因为自己戴着手套，只知道只要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就不会融化。

它似乎是为了自己来到这儿的。

她走出了长廊，决定到院子里面看雪。

某种意义上来说，摩罗衍那就像个孩子一样。尽管她才十三岁，也还算个半大的孩子。只知道在乎自己在乎的，任性地闹着脾气。把侍女烧好的炉火熄灭，对面前消逝的生命毫不在意也是一样。

她伸出手，想要接住雪花。看着晶莹剔透的雪花一朵一朵地落到手上时。

啊，好像雪花落到那些尸体上的时候也没有化掉。摩罗衍那后知后觉地想。或许我就是一具尸体吧。

雪很大，现在白色的头发上已经落满了雪花，摩罗衍那感觉到头部的冰凉。她并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没人教过她。

赦罪者除了杀人什么也没有教过她。

“你怎么不回去？”

一个温柔得像春风一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摩罗衍那回头。看见了一抹月白色的倩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

花之女神贝芙丽特降临人间时身上会带着花香。

她的心脏抽动了一下，接着心中还未彻底死掉的地方开始剧烈跳动。

面前的女人是个侍女。年纪比她年长十岁左右，有着一对儿柳叶眉，一双仿佛江南烟雨般朦胧的黑色眼睛。满头亚麻色的发丝用一根红色的带子束着。

她的眉眼中有着淡淡的愁绪。像朵开放的昙花。五官立体而深邃，像她在赦罪者的教堂里面看到的古典雕像。

直视了赦罪师的侍女要杀掉。

她忽然想起了其他赦罪师教她的。她的身体总是比脑子先行动，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剑已经横到了女人的脖子边。

不知道为什么，她把力收了回来。本来那把可怕的剑不需要接触她的肌肤就可以砍下她的脖子。现在只是斩下了侍女的一缕青丝。

代价是剑的力量反噬到了她的手上。她的半条手臂直接爆开，组织血液骨头喷洒在空中，染红了侍女月白色的裙子。

就算是摩罗衍那这具经历了千锤百炼的身体也会在她所使用的剑的力量下灰飞烟灭。她满不在乎地看着剑掉到了地上，然后那把剑又焕发出金色的光芒，破碎的手臂从骨头开始重新构筑，新的肌肉纠缠上骨头，皮肤爬上鲜红的肌肉，指甲覆盖玫瑰色的指尖。

这把陪着摩罗衍那的剑懂得怎么让她掌握使用自己的分寸。常常是给了一巴掌又给了她一把糖。她们彼此的性格已经磨合地很好。

所以这把剑给她的手心留下了一道还在流血的伤口让她长长记性。

摩罗衍那又看了一眼那个侍女，她的衣服已经被弄脏了。但是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担忧地看着摩罗衍那的手，然后解下自己头上的红发带，直接走了过来。握住她还在流血的手，用发带一圈一圈地包裹住那个伤口。

那个女人的手很柔软，摩罗衍那在被那双手触碰地时候身体猛地惊了一下。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触感。自己的手，老师的手上，甚至是母亲都没有那么柔软的手。还有那些同僚们和侍女们手上都有着茧子。手握起来的感觉并不好。但是这个女人的手不同，十指青葱，柔软的可以掐出水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第一次开口问了别人的名字。

“黛，我叫阿黛。”那个女人在她的手心写了她的名字。尽管摩罗衍那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还是记住了这个名字的发音。记住了她在手心里面写下的痕迹。

黛，黛。

她一遍又一遍咀嚼着这个字眼。

雪花落在她的手上，慢慢地化开了。

啊，我不是尸体啊。摩罗衍那后知后觉地想。

不是尸体的话，那么到底是什么呢？一个没有灵魂没有血肉人偶吗？

“衍那大人！”

院子里的其他侍女走了过来，看着她们俩满身的血液吓得话都说不出，又想起了不可直视赦罪师的禁令连忙跪下。

除了阿黛，她没有跪下，反而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双温柔的眼睛。

摩罗衍那从未见过那样的风景。

一个柔弱到不需要动手，似乎风一吹就可以吹倒的美丽女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弱小的生物。这让她感到好奇。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摩罗衍那对生命冷漠，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去探索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在她的老师死后她就一直在探索。

强大的生命她见了太多，那些生命都没有她强大。摩罗衍那有能力抹杀任何一个强大的生命。但她仍然不明白生命的意义。

现在，或许可以从这个叫做黛的女人身上找到自己追求的东西。

其他赦罪者也赶了过来。他们已经拔出了剑准备斩杀所有侍女。

女人们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们即将面对死亡的阴影。

唯独阿黛此时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一道寒光闪过，赦罪师的剑即将斩下她的头颅。但她仍旧没有半分害怕的姿态。即便拿道寒光已经凑到了她的脖子边。

锵——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阿黛耳边响起，阿黛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那道寒光却飞到了一边。她只来得及看见摩罗衍那的手从长剑的剑柄上放下。

刚刚是她救了自己吗？用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阿黛此时的瞳孔着实缩小了。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摩罗衍那动手的痕迹，没有看见，没有感觉，仿佛那把剑是自己飞出去，而不是摩罗衍那打出去的。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这种地步的？阿黛的冷汗流了下来，多么强大的人啊。

这是被称为“神明的地狱三头犬”的赦罪师的最强者。出身于西部少数民族的摩罗衍那。

“走吧。”摩罗衍那抓住了阿黛的手。不由得她拒绝，便直接拉走了她。

阿黛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个子虽高，但是形体却偏瘦。比任何人都要瘦，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瘦弱了。

但是这个拉着她走的背影，却隐隐透出一种决绝。像是一根槊，平时的攻击是劈，砍，砸，猛烈无比，唯独到了重要关头会头也不回地突刺前进。

阿黛小时候见过槊刺进战甲里的样子，破坏了那具坚不可摧的战甲后槊也随之断掉。但是它的刃仍然锋利无比。

摩罗衍那，就是槊。一把总有一天会和阻挡自己的一切决裂并一同毁灭的槊。阿黛想。

这样挺好。

后面的那些侍女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纷纷舒了口气，但是脖子上的剧痛和喷洒的血液却让她们眼前一黑，连害怕都来不及。

阿黛很希望听力可以像视线那样，因为泪花就能够模糊视线。然而这不能，听力始终是那么清晰。身后血液喷涌的声音没有减轻丝毫，反而参杂了几声惨叫。

还有赦罪师们对生命流逝毫无负罪感的声音。

“你不行啊，这个侍女都叫出来了。杀人的功夫你还得多练练。”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动作一定比你快。”

“快看！这个女人死的样子好好笑哦！”

好讨厌。阿黛想。

什么赦罪者，明明全都是罪无可赦的罪人啊！想到这里她不禁用力握住了摩罗衍那的手。

太可恨了。

摩罗衍那感受到了手中力道的加大，但是对她来说连一片花瓣落到手中都算不上。

她害怕了。因为那些声音。摩罗衍那想。

这个女人很脆弱，像花。

摩罗衍那没见过几次花。小时候老师曾经送给过她一朵昙花。那时候摩罗衍那还不像现在这样，她看着那朵昙花笑了一下。然后没多久昙花就谢了。

花是脆弱的。

“如果你害怕那些声音的话就捂住耳朵。”

她在7岁的时候就已经上了战场。上一任赦罪师的首领是她的老师。教给了她很多东西。

摩罗衍那把手从阿黛的手中抽了出来，像七岁那年在战场上的老师那样捂住了她的耳朵。

“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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