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六岁的福康安还不能太理解死亡的概念。
杜鹃忍着泪给他换丧服,小福康安十分不情愿,拉着脸扭来扭去:“这是什么丑衣服,我才不要穿!”
“少爷!”杜鹃哽咽了,转头抹去眼泪,朝福康安扯出个难看的笑,温声劝道:“少爷,乖,要听话,否则夫人会不高兴的。”
提起尔晴,小福康安立时乖乖站好,脸上露出天真的笑:“额娘怎么还没回来啊?我今天很乖哦,背下了……”
他伸出两只小短手,掰着手指数道:“一节、两节……五、六、七……整整八节训蒙骈句呢!”
杜鹃赶忙紧抿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立即低下头,却怎么也止不住泪。
“鹃姨,你怎么哭啦?”小福康安敏感地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拽拽杜鹃的袖子,些许不安地问:“我额娘呢?额娘去哪儿了?”
“少爷……”杜鹃用手捂住眼睛,竭力逼回泪水,给福康安扣扣子的手却仍不由己地轻颤着:“乖,穿好衣服,奴才就带你去找夫人。”
“真的吗?”
福康安眨眨眼睛,声音已不复刚才的兴奋,杜鹃没有答话,最后替小福康安整整衣襟,拉着他往丧堂走。
一路行来,处处缟素,长长的丧幡被风吹得飘起来,烛光映着白色灯笼布变得极为惨淡,月色照在落满雪的大地上,白茫茫一片。
福康安认得那灯笼上的字,他额娘教过他,奠,置祭也,谓始死至葬之时祭名。
有人死了吗?谁?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素白孝服。
《三字经》中亦有言,斩齐衰,大小功,至缌麻,五服终,若家中有人离世,便要穿这五种丧服。
“离世是什么意思呀,额娘?”
福康安不太明白。
尔晴思索片刻,用福康安能够听懂的话跟他解释:“康儿你看,窗外那颗树上的叶子去哪儿了?”
“落到地上,被嬷嬷扫走了。”
“那春天,夏天,它是什么样的呢?”
“春天长叶子,夏天结果子,秋天风一吹,叶子哗哗往下掉,冬天就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啦。”
福康安小嘴一嘟一嘟的,胖乎乎的脸上大眼睛滴溜溜转,尔晴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康儿真聪明,所以,你看,大树的叶子到秋天就会落下,我们人也一样,有一天也会落下,落下以后慢慢化成泥土,我们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福康安似懂非懂:“那额娘,你也会变成泥土吗?”
尔晴一愣,随即笑笑,把福康安抱到自己腿上,亲了亲他的脸:“会啊,每个人都会……”
她话没说完,就被福康安一把搂住脖子,缩在她怀里,怏怏地抿着嘴,尔晴知道他这是不开心了,她也没打算让孩子一下子就接受这种事。
“康儿,别难过,虽然额娘变成泥土了,可是泥土会一直守护着大树,额娘也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的。”
“那我要想你了,怎么办?不能去找你吗?”
尔晴瞬间红了眼,她注视着福康安的眼睛,认真而严肃摇了摇头:“不可以哦,你要像大树一样,抽枝发芽,长出茂绿的叶子,然后开花结果,过了很久很久之后,自然而然的落下,到那时你就会再次见到额娘了。”
小福康安心情很明显低落下来,尔晴捏捏他的脸,阖上桌案上的书,柔了声:“康儿读书读累了吧?额娘带你去骑竹马好不好呀?”
“我还要玩蹋鞠!”
“好,额娘喊杜聪杜俊两个陪你踢好不好?”
杜聪杜俊乃是杜枫跟杜鹃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比福康安早几个月出的生,正好给福康安当玩伴,同时也是贴身小厮。
福康安开心地直点头,从尔晴身上跳了下去,便要拉着尔晴出门:“额娘,额娘,我要你也陪我踢。”
毕竟是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尔晴刚准备说些什么,一阵剧烈的胃绞痛使她难受地弯下了腰,她拼命地咬住唇才让自己不至于痛呼出声。
“额娘,你怎么了?”
福康安无措地看着尔晴,眼中满是惊恐,尔晴想要安慰安慰他,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好一会儿后疼痛终于慢慢消下去。
她双手合拢挡在脸前,然后抬头在拿开的时候做出个鬼脸‘呔’一声,把福康安惊得往后一仰,尔晴笑出了声。
“额娘,你怎么……”
福康安不悦地嘟起嘴,蹬蹬蹬跑到一个素服妇人的背后,拉了拉她的胳膊。
那妇人转过头来,却不是他额娘。
“玛玛、二伯母、三伯母,三伯父……八伯父,八伯母。”
‘才回来呀’四个字噎在了喉咙里,福康安恭敬地跪下叩了个头,一一向长辈们问安。
老宅的长辈们几乎都到了,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悲悯,福康安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康儿,可怜的孩子,到玛玛这里来。”
福康安吸了吸鼻子:“玛玛,我额娘呢?”
“你额……”老夫人抹抹眼泪,说不下去了。
“康堂弟,你别难过,小婶婶……”
明瑞、明仁、玉蕙、如萱等堂兄妹姐弟们也都同情地看着福康安。
每个人都不知怎么了,半吞半吐地,一句话就是说不完整。
“我可怜的孙儿!”
老夫人难过地直掉眼泪。
“额娘,仔细点身体,别哭坏了眼睛,尔晴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老夫人自皇后故去后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如今老宅当家的是福康安的四伯母佟佳婉婷,尔晴亡逝,傅恒没了其他长辈,便由她这个嫡长子媳来操办其葬礼。[1]
老夫人得知九儿媳的死讯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佟佳氏怕她有什么好歹,只能劝着点,但似乎没什么用,看到这般年幼就失恃的小孙子,老夫人悲从中来,搂着福康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福康安听到自己额娘的名字,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四伯母,你知道我额娘去哪儿了吗?”
佟佳氏看着小侄儿稚嫩的小脸,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二伯母,你知道吗?”
福康安红了眼眶,固执地跟一个又一个长辈问着话,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上一遍遍重复地响起,满堂之人都不由得心下难掩酸涩,杜鹃远远地站在最外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身旁的杜枫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小声劝了句:“别太难过了,小少爷还指着你照顾呢。”
杜鹃想起她家姑娘嘱托,又看了看她不幸的小主人,用帕子拭去眼泪,渐渐止住了啜泣。
福康安问遍了在场的每一个长辈,无人答他,他走到傅谦身前,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他努力地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八伯……”
“康儿!”
傅恒皱起眉,下一句话却在触及福康安满脸的泪时哽住了,福康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阿玛,他抿着唇,眉毛微皱,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从前,福康安最听傅恒的话,虽然傅恒总是很忙,经常不着家,但他依然对傅恒怀揣着孺慕之心。
人人都说他的阿玛是大清最英勇的海东青,额娘也常常会跟他讲述他阿玛在战场上奋力作战,击退敌人的故事,小福康安听过,可自豪了,更是自小便对他阿玛钦佩不已,总说自己长大要做个和他阿玛一样的英雄。
作为富察府最小嫡子的唯一子,无论在老宅,还是在自家,福康安都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尔晴自不用说,老夫人更是宠他宠得简直没下限。
福康安做错了什么事,朝她卖个萌撒个娇老夫人就不忍心骂他罚他了,其他伯父伯母自然也不好再说他,但傅恒不一样,甚至一个字都不用说,眼神一凝,福康安就不敢造次了。
这一次福康安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对傅恒奉命唯谨,依旧执拗地抬着头,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模糊了他的双眼。
“八伯父,我额娘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问。
傅谦心痛极了,却不能过于表现出来,他伸手替福康安擦了擦眼泪:“康儿,你额娘……”
“康儿,你过来。”
他并未把话说完,傅恒打断了他。
喜塔腊尔晴,虽然你作恶多端,现在也算是自食恶果,但,康儿是一个好孩子,傅恒不愿看一介稚童这样的难过,只不过,福康安终究是要接受事实的。
他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福康安的脸,平静地诉说道:“你额娘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骗我!”
福康安倏地睁大眼睛,一把拂开傅恒的手,傅恒怜惜地摇摇头,抱住福康安,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哭吧,康儿,哭出来会好受点。”
“你骗我!”
“你骗我!”
“你骗我!”
一声一声,撕心裂肺。
叫在场的人都不忍卒听。
老夫人扶着四儿媳的手,再次抽噎起来。
“婉婷,你说,小九媳妇儿怎么就去了呢?她还这么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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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傅恒父亲李荣保授一等承恩公,死后由其四子傅文袭爵(一等承恩候),后来皇后死后晋为承恩公,因而我猜想前三子应该不是嫡子。
如果猜错的话,那就~将错就错吧,勿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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