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如有过客

孟惜其实并不喜欢远走。

寻常情况，她只会在桃花海附近走动，或是不走，就待在桃花海几十年几百年过去，转眼间可能就过去了一整个朝代。

但她并不放在心上，一次如此，两次也还是如此。

但是祎瑞偏偏就喜欢来找她。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孟惜就喜欢给他出难题，像是月之凝霜、秋之彼岸、薄来之雪……诸此难找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通常一去四五年，几十年，几百年，皆如是。

顾里刚开始的时候还会问她，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可时间久了，她也就明白，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总归祎瑞看着似乎也乐在其中。

跟着孟惜的日子其实挺无聊的，她多数时候都待在桃花海，有时候闭关更是一万年就这么过去了，是以祎瑞的到来无疑是给这个地方带来了一点生趣。

顾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等祎瑞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带着诸般之多的东西，孟惜除了自己需要的，其他的都不会要，也没有兴趣，祎瑞就会分给顾里。若是孟惜闭关，两个人就凑在一起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嗯，当然，主要是他们不会弄。

或者是再次出发。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孟惜不在。这种时候他都会出去找人，若是找不到，就会有些失落的回来，继续等，或是继续打扮这个屋子。

顾里见此时常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执著。

只是她不会过去问，反正不明白就不明白呗，又跟她没什么关系。

不过一开始孟惜不在的时候祎瑞还会问一下顾里她的踪迹，但是没过多久他自己琢磨明白后，就好像是无师自通一般，每次出去都不再会是一个人回来。

顾里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明白的，因为就算是顾里自己，也有时会找不到孟惜。

顾里不太懂，只是觉得他们这也不像是真正的债主与欠债者的关系。

事实上她想的也没错，好歹也是天族太子，也是一个尊贵的人物，就算是惹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他父母也有办法帮他摆平，着实没必要如此。

只不过，他自己愿意而已。

两人一起回来的时候，远远迎上去，顾里都能看到他眉眼上的笑意，宛若流萤坠落的一点星光，在虚幻与真切中自如。

顾里想：他应该是开心的。

可是，为什么呢？

她不理解。

不过，这事情本身也就不需要她去理解。

如此止住就好。

又一坛新酿的酒被埋下，祎瑞蹲在一旁，偏过头有些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酒，怎么跟以前的不太一样？”

孟惜打量着那块地，目光像是透过土地看到了里面的酒坛子——或许也不仅是酒坛子：“是荷花酿。”她说，“做法不一样，所以气味难免有些不同。”

孟惜并非是做不来溪荷酒，只是她总觉得，没有以前的那个味道了。

所以后来她只做荷花酿。

“你想喝酒？”孟惜偏过头来看他，两人的目光相撞，眼里交错倒映着彼此的面容，是水中的竹烟波月，明净不疑。

他怔了一下，眸光微动，却没有移开视线：“嗯。”

那一刻的情绪有一瞬间的涌出，好似他内心隐藏着的波涛汹涌，也足以让人窥见一二。

孟惜觉得，这人可真不会隐藏自己。

可她只是笑笑，起身拂去衣上不存在的灰尘，对他说道：“想喝就自己去挖，我可不会帮你。”

孟惜酿得酒不多，是以在祎瑞事件一出后，她就施法掩盖了那些痕迹，只有实力与她不相上下的之人方可觉察，而偏偏这世上与她不相上下的人，恰好只有那么一两个。

想喝酒，无疑是件难事。

可要说有多难，其实也不是。

祎瑞接过她递过来的镢头，眼睛明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些害羞，不敢看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已经牵手了呢。

好纯情啊。

孟惜对此稍有些感慨。

感情这种事情，来之快去之也快，是以孟惜一直以为，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或者说，本来也就只是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就算中途有过心动，但很快也会恢复原样。

所以几万年过去，他还是如此，孟惜就难免会有些揣测——是求之不得的执着，还是下不来台的不甘？

寻常人可能都有，但是祎瑞，不好说。

他这个人从来都不好说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孟惜身上有一本命运簿。这本簿子是她在楚溪荷死后的某一天在路上捡到的，第一次翻开来看的时候，她看的是楚溪荷的命运，对此，上面只有四个字：天谴之人。

后来她就没有兴趣再看了，这本册子也就被她放在角落里落灰了很久。

再看的时候是因为祎瑞，这一次，她想知道的是人家的姻缘，翻开一看，里面只有她和祎瑞的名字。

“啪啦”

一道声响让她从思虑中回神，听声音有点像是酒坛子被砸碎了，偏头一看，还真是。

只见酒水从裂开的缝隙中涌出，咕噜噜地全喂给了土地，而祎瑞双手上沾着一点泥土，手持镢头正不知所措地看着那里。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过去，怀若星河的双眸此刻如盈满碎月之光，在水中潋出一汪清滟，倒是好生懵懂无辜无措之色。

不得不说，孟惜在此必须得赞扬一句，他的眼睛是真的好看，像是有着光。

大概很难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一双眼睛。

他不知为何又转过了头，不去看她，孟惜看他身影，总觉得他有些惴惴不安。

想着，她故意逗他：“太子殿下，这下，你可是欠了我十五坛酒。”

她看着他的目光带点调侃的意味，祎瑞被她这样看着，眸光闪躲，满不自在，只是面上看着不苟言笑，私底下却悄悄红了耳朵。

见此一幕，孟惜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放下吧，太子殿下。我是说笑的。”她声音戏谑，却也没再逗他，只是那种潜藏着的温柔，倒是叫人很难觉察出她此刻的情绪。

像是漫不经心，也像是云淡风轻。

总归，都与他们无关。

最后这坛酒还是被顾里清理了，孟惜让她去梨花树下挖一坛酒来，他们三个人一起尝尝。

说起来，那棵树还是孟惜自己种的。

因为桃花海万年都没有再出一只花妖，这让孟惜怀疑是不是桃花不行，然后又另外种了一个完全相反的。

不过在桃花海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缺桃子吃，每年结果的时候孟惜都会拿出去卖，或者是做果酒，反正结果都一样，不是送人就是卖。

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喝着酒，吃着果子，偶尔看风看月，倒也是其乐融融。

孟惜说：“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去？”

“嗯？”祎瑞闻言一愣，似是不解，只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欢喜在此刻黯淡了许多。

孟惜却是看着他，微微笑着：“殿下是忘了吗？第十四坛酒已经是酿好了，而殿下也在桃花海待了七万年，已经是达成当初的约定了。”

孟惜的那十四坛酒埋在地里有几万年的历史，里面酿着的灵气更是浑厚如积水成渊，而第十五坛新碎的酒是埋了没多久的，碎了也就碎了，就算在他这几年尽心尽力的份上，没什么可去追究的。

时间、物力都出了，酒也酿好了，今天就当做是她给他的送别礼。

他们可以分道扬镳了。

就如同坠入了冰窖，祎瑞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黯淡，在这么好的局面上，他嗫嚅着动了动唇，却是说：“……可我刚才还打碎了你的一坛酒。”

孟惜一怔，随后笑道：“殿下，我想我已经说过，我是说笑的。”

是啊，我是说笑的。

就像是你的保证一样，在我眼里，也是说笑的。

孟惜离开的那一天，艳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她被顾里扶着走了出去，只是走时，不知为何，她忽然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人山人海里，她看见祎瑞凛若冰霜的模样，冷冷的有些刺骨，正看着诛仙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很快的，顾浅似乎是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他立刻低头看她，面上的神色换成了一如既往的柔情，和紧张。

恍惚间又好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星河璀璨，他也是如此模样。

可孟惜偏偏却想到了她在天界见到了顾浅的时候，那个万年前还需要她庇护的小妖，在池坛边上跟着一个仙君讲话，见到她来，颇为惊喜地上前拉着她的衣袖叫她的名字。

天族跟妖族永远是不对头的。

孟惜从未见过有哪个妖族，可以跟天族的人这么友好交谈。

顾浅无疑是第一个。

只是那时候起，冥冥之中她就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果不其然，回去时她再次翻开命运簿一看，上面已经换上了顾浅的名字。

而现在，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场大火。

如果命运簿是楚溪荷的，如果上面写的都是真的，那么那个时候，她在命运里看到了什么？

怔愣中有人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孟惜回神看去，看见了顾里眼里的小心翼翼，犹如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孟惜，你在看什么？”

无端的，孟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冲着顾里摇头笑道：“没什么。”

其实有一件事是错的，她真正开始看命运簿的时候，是酒将要酿好的前一天。

而楚溪荷的命运，是她见到顾浅之时看到的。

她是天谴之人，我是神厌者，我和她，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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