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靡不有初（下）

观宁三十一年初秋，一座破败的房子里一个孕妇正在稳婆的帮助下生产，可惜迟迟未曾生下。一个穿着有些旧的靛青色深衣的男子听到妻子在里面有些痛苦的声音急得团团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穿出来，男子喜上眉梢，急不可耐的推门而入打得屋内稳婆一个措手不及。皱着眉头连连说道:“自古以来就没有男子进孕妇产房的理儿，阿符快些出去罢，这多不吉利啊。”

男子虽然焦急但还是耐下心好言好语的说:“于婶子，我这也是着急，没办法啊，咱个穷人就不必穷讲究了，我娘子怎么样了？”

于婶虽有不满，但也不好说些重话，主动将孩子抱了起来走向一边笑眯眯地哄着孩子对孙符说:“你小子福气好啊，你娘子可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以后可享福了。”

孙符胡乱点头应下，然后奔到娘子床边软声询问:“身体可有什么不适？辛苦你了，娘子。”说着说着竟委屈的双眸通红，似是下一瞬便能直接哭出来。

床上躺着的少女捏了捏孙符的脸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见孙符这样还是没好气的笑骂:“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你生，你一个大男人哭个什么劲？”

“虽说如此，可我还是好怕。娘子，我们不生了，我们有这一个孩子便好了，可好？”说完孙符用期许的目光投向林琬，见她好似无奈般叹了叹气，最后点头答应，孙符心里的巨石才放下。

“孩子的名字可想好了？”

“卫其，卫其重要之人。我最想护住的人就是娘子，也希望那臭小子日后能找到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少女点了点头，又问:“表字呢？可想好了？”

“娘子会不会想得太早了？”

“早些取好未必不是好事。”

看林琬这般，孙符握住她的手，认真道:“表字不如娘子来取吧。”

林琬有些错愣，但想起以前你也是这样的做派，便不再说什么，只是认真思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嗯……那便唤做秉生，希望他在有限的生命里，秉持初心，好好的生活下去。”

孙符不由好笑:“要我说娘子可不是太过着急，自己便早早想好，这又是何理？那臭小子怎比得过夫君我？”

林琬对着孙符虽是一阵嗔怪，但一只手还是主动捏了捏孙符那宽大的手掌以示安慰，然后温柔又小声的念叨:“孙卫其，孙秉生，希望他喜欢这个名字，这也是我们为人父母对他最为直接的祝福。”

承乾十年九月中旬，林琬病逝，享年三十九。自林琬去世那日起，孙符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承乾十一年，孙卫其及冠后当即决定要踏上一条他梦寐以求的朝天大道——科举之道。孙符也在那一天正式告知其母为孙卫其取表字为秉生，也将林琬的话原原本本的告知孙卫其。可孙卫其当时不以为意，也不解其意，最后终了才明白娘亲的苦心。在踏上京都的那天父亲还远远相送。可科举完不过数月，便传来噩耗，父亲去世了，死在母亲生辰那日，死在他最爱的娘子林琬坟前。村子里的张点上山砍柴时发现了，喊来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将孙符与其妻并葬于此。

在此后的九年时间里，孙卫其将大半时间耗费在科举上面，但最终都是未换来一个功未成名未就，他好似所做的一切和他最初的期望越行越远，有时候他甚至到了一种癫狂的地步。他的才华也确实不错，可在正式面对科举时他总是会惶恐不安。科举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执念，成了他永远都跨不过去的大山，也成了他最不敢面对残酷的镜子。但还是被残酷的现实击溃，这些年为了让孙卫其安心科考，与孙卫其情同手足的高觉已经欠下几千两银子，孙卫其浑然不知，若不是有一日出门撞见了高觉低声下气求着钱庄的人，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不愿醒来。那一年是承乾二十年。

孙卫其站在房子外面，伸手想要接住柔雪，可惜它没有停留。孙卫其如今没有了少年的稚嫩，虽然身形消瘦但他也学会了一些剑术，跟高觉学的。但高觉耍的是大刀，他单手也拎不动那上百斤重的大刀，也耍不了如高觉那般虎虎生威的招式。于是高觉便花大价钱请剑术尚佳的人为孙卫其教学，唯有这剑术他所学上乘。雪，越发急促了，像在催促些什么。孙卫其执着剑一招一式开始比划起来，一些村子里的人看见孙卫其大冬天不进房子里，而是出来舞剑，便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毕竟这普通人家也不会，看他耍的有模有样的干脆就出来看看图个开心。只听他嘴里还念念有词:“浮云快雪满留白，绰约风致，雪中旧梦今难忘。”本来还平缓的剑招在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似是发泄一切不满般，剑招变得更加急切，密集。但旋即便转化为坦然接受，剑招也变得有些柔情，不似之前的宣泄，而是一种接受大起大落后的泰然自若。最后一句话出口剑招也停了下来:“葳蕤岁月不留人，吾独小室，长风缱绻情可待。”最后孙卫其像失了全身力气瘫倒下去，躺在雪地里任由大雪埋没。高觉休沐回来，来到他的院子里将孙卫其挖了出来，只看见孙卫其双眸通红，他哭了。孙卫其重见光明，抬眸映入的便是高觉。不知道因为什么，反正自今天过后孙卫其就变得不一样了。这一天是孙卫其理想破灭的一年，也是孙卫其命运的重大转折，更是他打算将心底的心魔彻底藏起来的时候。

承乾二十年隆冬，这一年在大乾历史中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孙卫其在大雪中兴起舞剑作了一首词，传遍民间，更传到了朝廷里，也引起了当时皇帝最小的皇子陆时亦的注意。词名为《夜可柔》。高觉知道后兴奋的问孙卫其这首词写的是什么意思？

孙卫其看着他的老大哥如此高兴，也难得没有拂面开口似无意说着:“天上的云间下着急促雪景，落到地面上留下满地苍白，窈窕女子风韵风姿绰约独立，在皑皑白雪中回想旧时一梦至今难以忘却。峥嵘繁茂的岁月从来不会为一个人停留下来，但唯独我的居室会永远等候，唯有它会用满腹柔情对待我，不需要我为它停留，它便会为我停留。”

高觉虽不大明白，但记忆深处里最后的结尾是孙卫其自父母走后破天荒的露出真心的笑意，然后第一次认真的对高觉喊了一声:“大哥，谢谢你。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温暖，感受到……家的味道。大哥……”

最后的最后高觉在死后寻来的时候才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那年孙卫其所写的并不是对女子旧事的痛苦与思念，不是对岁月无情的抨击，也不是单纯的对自己居室的坦述。而是借女子之口，诉说着他的无奈与心酸，诉说他真的很尊敬我这个大哥，也将我的归处当成了他的家。这也是为什么高觉当时并未下手的原因。

在最落魄的时候，孙卫其遇到了姜沅幼。是这位好心的姑娘将破败不堪的他捡回家中命人仔细照料，她给予了孙卫其一个男子的自尊与脸面。姜沅幼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善良、心软富有同情心，同时又坚韧的一个姑娘。不可自拔的，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孙卫其渐渐被她吸引，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心脏第一次对着一个人会如此剧烈的跳动。尘封多年的是这些年久违的感情喷涌而出，他第一次感到紧张、害怕、委屈、难过、幸福，都是源自于这位姑娘。他开始慢慢吐露出心声，慢慢改变糟糕的自己，慢慢接触他人，慢慢学会爱一个人。

那一天，杏花微雨，孙卫其在花灯节与姜沅幼坦露心声，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对姜沅幼说:“我们启于萍水相逢的大街，是你将我捡回家悉心照料，在时间的消磨与见证下我对姜姑娘也升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愫。我……”

见孙卫其如此嘴唇发颤，姜沅幼起了逗弄这个傻子的心思轻笑:“孙公子这是何意？可否说明白一点？”姜沅幼就是想要听这个傻子对她的情话，也是想磨着他，再听听这傻子还有什么情话。

“我……”孙卫其狠狠掐住自己试图镇定，最后终于坚定开口:“姜姑娘，我想说的是世界很大所以我遇到了你，可世间又很小，小到我们转角就能消失不见，再也看不见彼此。姜姑娘，可否在日后的朝升日落中，身边再加上一人？”

“朝升日落、四季更迭，你都会与我度过永不相弃吗？”

孙卫其眉目坚定决绝:“会!”

姜沅幼轻笑一声:“傻子。”抬手抚上孙卫其的脸仔细摩挲着他的眉目棱角。

承乾二十一年春，孙卫其、姜沅幼大婚，只不过孙卫其是甘愿入赘的。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但好在婚礼顺利进行。婚后二人更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孙卫其行商两年，这其中的艰难困苦只有孙卫其自己知道。最初因为没有本钱，也初初涉猎商场之中，不会经营，也没有人手，这在狼群里面根本就是待宰羔羊，有的是人教他怎么做人。与狼谋食、与虎谋皮何其艰难？稍不注意便是吞拆入腹，要么遍体鳞伤。这些孙卫其也撑过去了 。可老天似乎总爱开玩笑，姜沅幼在婚后一年被她当初救助过的人骗出去，先是被众多畜生不如的东西欺辱，然后再活活用乱棍打死。孙卫其赶到的时候姜沅幼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孙卫其哭得不成样子，双脸被泪水洗透，衣袖湿了大片，看着姜沅幼这么痛苦他比姜沅幼难受万分，仿佛这些伤都是受在自己身上。姜沅幼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温柔的骂孙卫其一句:“傻子。”

“沅儿……”孙卫其想要痛苦大喊，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发不出声了，肝脏一抽一抽的痛，呼吸沉重到下一秒似乎就不能呼吸。“沅……儿……”等到孙家人来了之后孙卫其已经晕厥了过去，仆人想将孙卫其拉来，可他死死的抱着姜沅幼不松手，还是上了好几个人才奋力拉开。

事后经过调查得知那些人都是孙卫其敌家雇来的，事发后那些人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人的兄弟在朝中为官，而孙卫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他的岳父也只是个商贾罢了。此事并未闹出什么结果，仅仅只是赔钱匆匆了事。孙卫其将自己关在房里，足足一月，一月后他走出房门身形更加消瘦。因为他的岳父死了，被气死的。他要出来主持大局。而这时他也得知他的对头将姜沅幼的死慢慢的引到他的身上，说自己因为钱财对自己的妻子下手，现在岳父也被自己害死了，而自己就是坐收渔翁之利。人们也没有理会这些说法，主要是这个人做生意就喜欢短斤缺两，逮着人就宰，没人相信他的话。但时间久了也会有一些传言，孙卫其丝毫不在意这些流言，因为他也没时间在意这些，岳父的遗书指明他名下所有家产由自己继承，所以要将家产打理好。

原来这世间最脆弱的不是面对未知而渺小的人，而是那被人们奉为至高无上可抵御万物的感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卫其用了一年时间的鞭打才翻身做主，逐渐赶超，一跃跻身当时的富商巨贾之一。想来巴结分一杯羹的不少，官员来敲打的也不少。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孙卫其遇到了高晟通，他就是买官卖官主要领头人之一。当时因为先帝已经卧病在床，买官卖官之事屡见不鲜，但也极少人知道，因为他们做得很隐蔽，只要没有人命，就不会有人知道。

当高晟通找到孙卫其的时候说了许多，孙卫其承认当时他心底的欲望又死灰复燃，燃起熊熊烈火。所以当即他便答应了，用了大半副身家，换来了江北知府这个位置。在认命书下来后他离开了青州，即刻奔赴扬州江北郡当起了一个知府。孙卫其并未对高觉说实话，只是模棱两可的往几年前他作的那首词，与朝廷欣赏他的才能上引，才让高觉彻底相信。高觉想问这两年的事情，孙卫其只说本来已经娶妻，可惜娘子前不久因病去世了。见此，高觉更不好再问什么，免得戳到孙卫其的痛处。

承乾二十一年，孙卫其妻子去世，此生未再续弦。

元丰十七年事情的开端，孙卫其自知深陷其中，故而自是无法自拔，他也未抽出手脚。

元丰二十五年四月，孙卫其因贪污、杀人被判斩立决，他的一生就此落幕。他死后留下一封信，好似是写给他亡妻的一封情书。封面写着吾妻亲启。内容如下: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沅儿，我最初并不想融入这个世间，因为在他们眼里我所看到的只有权势、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同理，我的理念就与他们而比就更显得格格不入。我想带你去那万人向往的江湖，不想居于庙堂之高。我想要处江湖之远，我想带你去看那塞北的飞雪、去看江南的山水柔情、去看巍峨高百尺的万山、去看那世间百态的人间、更想要看那恣意的江湖!可我一点也做不到。

沅儿，这人世间的百花众多，也有那花开时是千娇妩媚的样子。但这也比不过你的一个转身回眸，我就从早上想到晚上。笙说它可以代替我见你，我信了，可它奏起的时候故人都散去，十里中再难寻找。风说它可以代替我去见你，我信了，它真的可以缕缕递相思。我是让风是这么传达的——遇见你真是我三生三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即便是悲伤与寒冷那也是情之所在。最开始只知道会感到有了羁绊，却不知道想念的痛苦。虽然入目都是这繁华大道，山河远阔，但我的心里一直都是那抹云中月色，其他再难入眼。

沅儿，你何时才能回来？他们都欺负我，他们都说我没用良心，沅儿，我好想再听你唤我一声傻子。

家有梧桐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渐入严寒，伏惟珍重。

元丰二十一年冬，孙秉生书。

这封信流传之时不知看哭了多少人，虽然那孙卫其罪不容诛，但他也确实是个疼爱妻子的人。

众多人都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真恨不得马上把那杀死姜沅幼的人关进大牢里，还有那个姜沅幼曾经救助过的人，真是丧尽天良!可法不容情，孙卫其做过什么，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那些人据官府调查得知，他们早在元丰十一年通通被孙卫其折磨至死。这结局也真是大快人心，人们也不知道怎么评价孙卫其这人，有好有坏，难以测度。

纵观孙卫其的一生，他确实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当初他的父母赐表字便是希望他在有限的生命里，秉持初心，好好的生活下去。可初心这一点他从未有过，生活也不顺利，唯有那爱人之心是他曾许下过的，可惜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故人都已去。凭那爱人之心也算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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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献上5177字

葳蕤（wēi rúi） 缱绻（qiǎn quǎn）

摩挲（mā sā） 伉俪（kàng lì ） 跻（jǐ）身

晟（shèng）

哎呀呀，一不小心今晚通宵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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