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入石的字迹上已经没有太多漆色,只有积着的灰土,还有青藤去年留下的枯叶败絮,甚至边角处已经被风雨侵凌的有些残破,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很难认出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
怔怔看着石壁,陈长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生出些挫败低沉的情绪。一心问道的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情绪。是的,他现在很想转身就走——这样破败的学院,就算考进去,对自己的人生又能有什么帮助?
他抬头看了看天,确认还有些时间,决定进这家破落的学院先看看,如果不行再去名单上最后一家学院。
他的手落到门上,微微用力。
吱呀一声。
时隔多年,国教学院的院门终于再次开启了。
……
……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停在百花巷外,那匹骄傲的白马微昂着头,百无聊赖。车厢里,中年妇人的情绪则不像它那般平静,眼睛里满是浓浓的不解与疑惑,喃喃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来了这里?”
她很清楚,百花巷深处的那间学院早已凋蔽,只是想着那少年似乎很擅长给人带来意外,也不敢怠慢,手指轻击窗棂,示意白马拉车进去,然而就在这时,一辆车从斜后方驶了过来,直接拦在了前面。
百花巷很窄,仅能容一辆马车前行,此时被那辆车极不讲理地拦在前面,神将府的马车自然难再前进。中年妇人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只是想着此地与皇宫极近,所以并没有即刻喝斥对方让开。
那辆忽然出现的车很矮小,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中年妇人先是一怔,微微嘲弄想着。居然有人拿这东西当马,真是可怜。
中年妇人尚未动怒,白马却忍不住了,有独角兽血统的它,怎么可能允许它拦在自己前面?它愤怒地昂起首来,便欲嘶啸恐吓,便在这时,那辆车前的白兽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
是一头罕见的白兽,毛发顺滑有如丝缎,明显不是凡物。
最难以想象的是它的眼神,竟是那样幽深冷漠,仿佛云上的某些神物。
如果说白马因为独角兽血统而高贵,那么这只白兽的高贵完全来自于它自身的气度,在它的面前,白马完全就像是个易怒暴躁的顽劣孩童,而它却是宫殿里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皇族。
那只白兽转头看了白马一眼。
白马正欲暴怒嘶鸣,看着白兽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间安静,眼中涌出无限恐惧,前蹄骤然发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身躯,膝屈身倾,重重地摔倒在地面,浑身颤栗不敢起,如对那只白兽行臣子之礼。
中年妇人掠出车厢,看着跪在地面的白马,震撼无言,心想这马乃是神将大人座骑的独子,向来高傲霸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待她转头望向那只白兽时,才忽然间想起一些事情,再望向那辆车时,眼神变得极度惊怖。
她以最快的速度屈膝蹲下,对着车行礼,脸色苍白,根本不敢说话。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青布车里传出。
“呵,我想先进去,花婆婆有没有意见?”
听见这道声音,中年妇人心惊胆战,因为那是苏大人,至于苏大人为什么知道自己姓花,在神将府里经常也被称为婆婆,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因为对方知道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人说的哪里话,奴婢先前未认出来,心思多有不敬,望大人见谅。”
中年妇人声音微颤说道,她先前并未出言喝斥,此时不免觉得有些侥幸,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隐瞒心思里曾经出现的那些恶意,因为传闻中,在那只白兽之前,任何隐瞒都是找死,而且她清楚,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位大人满意。
如果不是东御神将府与大人向来走的近,她此时连解释都不敢,只会断了自己的右臂,做为赔罪。
车里苏辰问道:“你奉命来看那少年?”
中年妇人不敢抬头,恭谨应了声是,这时候才确定苏逸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
苏辰说道:“从今天开始便不用看了。”
中年妇人有些吃惊,低头声音微颤问道:“请大人示下。”
苏辰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我做事还需像你解释?”
中年妇人以额触地,再不敢多言。
那只白兽看了她一眼,回身拉着小车向百花巷深处走去。
直到很久以后,中年妇人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然苍白。
苏大人确实不需要向人解释,哪怕对方是神将府。
因为她是圣后最喜欢的苏辰苏大人。
……
……
学院里的建筑,隐约还能看到当年的盛景,只是都已破落,没有人气。
陈长生站在湖边,看着脚下疯长的野草,沉默无语。他先前之所以决定进来看看,是因为记得在道藏里曾经见过关于这家国教学院的记载。能够以“国教”为前缀,这学院的历史自然悠久,曾经无比强大,培养出过无数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湖水轻漾,静寂无声,建筑陈旧,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有很多疑惑,却不知去问谁。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
他回首,看见了一只白兽。
那是毛发雪白的一头独角兽,给人一种有些诡异的感觉。
一般人在这样死寂的环境里,看到这样一只独角兽,下意识都会有些害怕,至少也会躲开,但陈长生没有。他很喜欢这只白兽。因为这只白兽很干净,就像他一样。他从湖边摘了一些草,从袖里取出手帕将草上的露水擦干,递到白兽前。
白兽静静看着他,偏了偏头,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喂过这只白兽吃草。
无论是陈留郡王,还是太子,都不敢喂它吃草。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它只吃苏辰亲手做的吃食。
“吃啊,没露水,不会拉肚子。”
陈长生看着这只白兽,摇晃着手里的青草,认真说道。
白兽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意思,眼神微变,像是看见了一个傻逼。
这人是没有修行过吧,看不出我。
陈长生哪里懂得,依然举着手里的青草。
白兽有些厌烦,但不知为何,又觉得这少年的气息有些让自己欢喜。
它犹豫了会儿,终于向前走了一步,试探着向前,微微低头,从陈长生的手里卷过几根青草,缓缓开始咀嚼。
不远处树下,一位身穿白衣的人,正看着这画面。
陈长生看着苏辰说到“苏大人。”
苏辰微微眯眼,说道:“你终究来了这里。”
陈长生微讶,说道:“这里?”
苏辰淡漠说道:“国教学院。”
陈长生躬身行礼,说道:“因为无处可去。”
苏辰说道:“因为你得罪了神将府?”
“拿着那份婚约,还敢在京都到处行走,我真不知道你这少年是愚蠢还是笨。”苏辰面无表情说道。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除了神将府,没有人会理会我。”
苏辰说道:“难道就不怕我来杀你。你可是拿着婚书。”
陈长生说道:“但我还活着不是吗?”
苏辰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是神将府要杀你呢?”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圣后当朝,总要顾全一下大局。”
苏辰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这名十四岁的少年,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神将府表现的如此为难的真实原因:“时间拖的越久,压力越大,总有那么一天,神将府不会愿意再忍下去。”
“那我会试着反抗。”陈长生握紧腰畔的剑柄说道。
苏辰看着他腰间那柄寻常无奇的短剑,微讽说道:“你不会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剑就对抗东御神将府里的强者?你以为你这把短剑是什么?传说里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长枪,还是苏家那把剑?”
陈长生没有说话。
“即便你不交出婚书,你也可以活着。”
苏辰说道:“但不得把婚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就算魔君亲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因为不是威胁,只是在讲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没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为苏逸代表的是大周皇宫的意志。
陈长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悦,但苏辰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前天考摘星学院的时候,对方会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现在却又会改变主意。
“有人要你活着,要你不受打扰,我想看你能活到多久,阻挠你的前程,本来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苏辰看着冷清破落的国教学院的建筑,忽然微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自己来到这里,或许你的愿望会成功,还有,我和徐有容什么关系有没有,你大可以不必理会外面的闲言碎语。国教学院会是你新的开始,加油吧。”
陈长生被这段话后面的内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于是错过了最前面那六个字。
前程?可能?
他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按照这位苏大人的话来推论,自己走进国教学院可能是好的开端。。
苏辰看着他说道:“你必须进国教学院。”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你想要的答案。”苏辰说到。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但却依然有些不满。
“我还没有考试,更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连老师都没有,自然不会有考试,但可以招学生。”
苏辰从袖里取出一张薄纸,递到他身前,说道:“这是教宗大人亲笔写的荐书,你可以进所有学院。”
不待陈长生说什么,苏辰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只能进国教学院。”
陈长生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个潦草的签名,以及盖在签名上那个繁复华美到了极点的大印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亲眼看见教宗大人的笔迹,似乎应该激动,可眼下的场景实在让他无法激动起来。看签名和印泥的颜色浓淡,应该不是最近签的,那份荐书的学院名称倒是刚刚填好,应该正是这位苏辰的笔迹。
“一,不能告诉别人婚约的事情。二,你会活着。三,不再有人阻拦你的前程。”
苏辰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成交。”
说完这些话,苏辰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缠着他素白的衣摆。
以他的身份,亲自前来与一名十四岁的少年谈话,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极无趣。
苏辰先前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人死了,婚书还有什么重要?虽然苏辰觉得那少年人不错,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错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是谁让他活着,应该知道该怎样做。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对他来说或者并不是,但,谁会在乎呢?
“你可以不退婚。”苏辰走的时候说到。水土渐行渐远。
那只白兽随他而去,在进入廊墙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长生。
陈长生站在湖畔,手里拿着那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苏辰到底要做什么,但他已经被迫接受了一场交易,
他不知道这场交易幕后的真相,但隐约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来这个选择只可能对他没有好处,但事实上他要的好处在他拿到那张纸的那一刻,就已经到手了。
所以他并不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来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约,也不是那个叫徐有容的女子,与神将府、皇宫、这些以前仿佛远在天边的名字更没有任何关联,他也不想和这些地方产生关联。他只想读书、修行,然后参加大朝试,拿到第一名。
大朝试之前是预科考试,就在下月举行。他不会修行,连洗髓都没能成功,肯定无法合格,连参加大朝试的资格都没有,如何拿到第一名?为此,他必须考进名单上那六座学院里任意一所。
那六座学院都是在京都历史最悠久、最好的学院,院门外都生着很多青藤,所以经常被称为青藤六院——只有青藤六院的学生,才有资格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大朝试。
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青藤六院其中一院的学生,似乎得偿所愿了,只是……这间学院院门口的青藤生的太多了些。
这是离开西宁镇之前,师父和师兄帮他设计好的道路。
但很明显,他们没有想到曾经在历史上写下过无数瑰丽篇章的国教学院,现在已经破落到了这种程度。
陈长生站在湖畔,看着明丽阳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学院,无法不怀疑自己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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