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非不悦子之道，非不念女之情【卷五、大爱天下】

远方桃林荼白，映着月色下，她面色苍然。

一旁上古神兽肃立，千年万年，庄严，悲悯。

口中吐出鲜红如血。血水倾泻，深不见尽处。

绝情池水。

“好，我不逃避。我做的一切，不仅是因为，你是我师父。”倏然咬住唇，无言而有意：那你在逃避什么？

“小骨，你对师父也是惟一，不管你犯下什么错。不在乎他人如何看，不在乎与他人作比，师父只在乎，你是你。你奋力，受苦，师父都看在眼里……”

依旧是诲人不倦，不顾听之者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神兽旁的人猝然一颤，空中花香浮动，月下看不清面容。

“那我也只是你戴罪该罚的弟子，永远回不了绝情殿。”远方桃花应声落下，声浪如海。

“再罚你，你也是师父的徒儿，不会变……”白衣人侧过身去，低头望着满地桃花。桃花铺满天地，终究没有掩藏住那句话。“错了就改过来，没有不能悔改的过错。”

“我不想改，我没有错！”潮水聚升如刀锋，跌落时漫开，水浪絮语喧哗。“你说我是你徒儿，可是或不是，是对你重要，还是对我？我说了，我做这一切，不仅因你是我师父。”

月光一时硬化，如剑刃生寒。又一次，她将问题重重放下，他再不能以师父的名义回答。

神兽不闻不问，血水奔下悬崖。时光无尽，冲淡桃花粉颊，雪满夜庭。

白衣人驻足，初月面无血色。月下独立，孤月独人，形影相吊。

岑寂有声，独人无语。凝成眼中珠泪，深藏万水汪洋。无声。一定要说么？

潮平浪静，花落无光。

花千骨寂然一笑，月光皱起轻纹。

月华泻下一条霜练，清寒侵骨。

纵身。顺绝情池水而下。

白衣似月，如影随行。

深渊无尽，两人坠落。只此二人。

近在咫尺。从不曾平视。

上不见日月，下不见海水。惟有绝情池水，无始无终。

你不相信？我证明给你看。

你不需要证明。我也毋需言明。

流水无声。二人之间，言语之外。

新月微光，满夜哀伤。天上一往凝神，人间悲欢离合一世。

花千骨合上眼帘，天地一黑。

下方血水深红。彼岸之花，炼狱之火。

白子画抱住花千骨。

抛向上空。自己更急遽下落。

你上升，我下降。

愿天堂无限，地狱无返。

既从这绝情孤岛跌落，你我不能忘情，难以尽情，不需言情。那你我再不相见。你不要想起，可长在天堂；我不要忘记，熬得尽地狱。

“不要！”

日月天边尽，海水摇空绿。

上古神兽遗忘千年的声音。

人间千年爱恋至死惟一的言语。

不是“我爱你”，而是“不要”。不要你死在神农鼎幻境，我为你中毒；不要你为我染毒不治，我为你偷盗神器；不要你因这错误牺牲，我为你隐瞒、代你受刑；不要你爱的苍生毁在我手下，让我死在你剑下。既必有一死，不要你死。

不要你受苦，即使不要你的爱。

在血水中浸没。血红逝去，苦海到岸。白衣尽红，如新婚礼袍。

桃林深处，她向他走来。

露风石桃花开遍，直尽天海无尽。

第一次，在绝情殿醒来，走向那千山万海之上，那孤寂的身影。发誓要永远陪伴。不料天不怜人。最初的誓言不变：既不能生与你共，就死为尊死。

但我不要你为我坠落。你永远高在九天，依星揽月，守护千山万海，苍生大地。

屹立的身影如何倒下？飘飞的仙袂岂是血色沉重？

飞奔着走近。不敢走近。

血色从背部浸开。顷刻绝情水尽，鲜血依旧从身后漫向全身。红透，没有一丝他色，是婚幔正红。

“师父，不要！我错了……我只是太苦，不想听你说对错，只想你待我……可是我错了，师父本来就待我太好，比一切最好更好，所以师父要我改错！我认错，认罚，我尽一切力去改！如果师父不能免除刑罚，我只求做你的弟子，再无他愿，永世在蛮荒受苦都好！我再不逃避！”

花千骨伏在地上，流下血泪。她并无泪，只有血。

两人的血，流在一处，如诛仙柱上，旧血新血。

当年在这里，她跪下求师父，不要赶她走。

如今只求师父安好，即便再不能在他膝下承欢。

“小骨，师父也不再逃避。”

耗尽最后气力，躺在血泊中的人轻声道，比任一次，都语重声浓。

血水退潮，只剩白袍尽染。最后一滴血，化作翩飞花瓣，落入白子画手中。

晶莹如泪。

殓梦花。

花千骨泪水一遍遍洗净不断形成的躯体。

躺着的人起身，扶着她双肩，将她颤栗的小身子抱入怀中，用衣袖蘸去她每一寸血泪。

两人的血，在火红的衣袍上，不分你我。

向她咬得血痕累累、惨白殷红的唇。

最后一刻，花千骨神识异常清醒，在梦境中的花千骨身上凝合。

红帐满天，大地花海。嫣红是夕阳染遍，织成嫁衣和新娘娇容如花。

喜帐延伸到天际，重又天容海色，桃花无边。白色的身影，负手海天。

“师父，在蛮荒时，你冒险入过我的梦？”

师父从来不饶她错小，不弃她罪重，不嫌她远非尽善，更不许她，不立心力行，止于至善。这些她都知道。她还想知道，蛮荒境绝，梦境路险，师父也因她忘死，为她求生，如同，每一次？

自然是。

她知道是每一次，但还想知道，有多少次，是她不知道的。

师父只是看着她，看着那片桃花。背后万里澄明。

“师父，你为我做这么多……”桃花泣泪，春色含羞。

“你能做的，我便不能？”春风低吟，吹暖每一滴泪水。

“弟子不识好歹，冒犯师父，请师父重罚！”

天风海雨，小花安然。白子画抱住花千骨。

“不要跪。”

“师父，你不公平！”花千骨在白子画怀里挣扎不得，“我若对苍生做了恶行，甚至起了恶念，你从不轻饶。可这么多次，你代我受苦受罚，因我受伤受辱，你却次次纵容我。在苍生和你自己之间，你从来没有一碗水端平！你这次再不……”

“小骨，罚你永生永世为师父洗衣、束发，舞剑、作画。你可心……”

风云乍变，金声玉振，横霜出鞘。

花千骨在无尽和无尽安然的怀抱中，只感到天地旋转了半周。师父一手护着她，一手执剑。春去花在，霜间月白。

附注：

标题“非不念女之情”中“女”可作人称代词“汝”解，亦可直接作女子之意。文学中多义性，不作单一理解。

李商隐“春蚕”句，最初是写爱情，之后常用来形容师长。这里也取多义。

《西洲曲》：海水摇空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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