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暂别人间【卷六、言语内外】

晨光明彻，鸟鸣清清。

除夕一过，已是新春。没有人间的喧闹，静候新岁的清景。

窗外苍松翠竹，不辨四季；窗前白衣入画，新雪恒新。

美满得失却时间。

无端生一阵扰乱，风景不变，心境却骤然浓云密布。新一年，会很不平静。年前那一天，人间不幸，何等密集！而师叔昨天的玩笑话，皆有所指。

窗前的白衣人，已坐在身旁。黑黑散尽，天复清朗，地本厚实。

赌局中一事不知的小骨尚能不怕，如今和师父并肩，莫不成反是胆怯了？

“去洗漱罢。师叔邀我们游玩。”

听到“游玩”二字，感到眼前这不会笑的人，也十分有趣。早就将那阴惨愁云抛开，一跑一跳去清洗梳妆。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一大早把人叫起来，走这么长路！”幽若嘟着小嘴，顺手拔下一根经冬的枯草。

花千骨笑道：“看你左蹦右跳，是嫌路远的样子么？”横手夺过草来。

“你也可以蹦蹦跳跳，何必拘束？”花千骨听到儒尊慢悠悠地说话，她手中的草却旋即不见。

“二师兄别抢，你还真要一苇以航？”笙箫默说罢扬起枯草，驾云而去。

白子画也拂衣同调，虚步登空。

慌了花千骨和幽若，御剑追赶不迭。

“这大年初一折腾人……”幽若喘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口目也有序张开，直至不能再大：“好大湖！”

花千骨放眼望去，湛绿水波，不见发端，无有终结。

一时忘言。

岸边系着轻舟两叶。白衣凌风，紫袂照水，人在景中。

“云山湖泊错落，荡舟见岸，不是我要的无穷之景。”笙箫默踱步低吟。

“师叔开凿了许多日子……”花千骨诧异地出了声，随即又诧异自己竟会出声。

笙箫默飘忽到云外的眼神在花千骨脸上聚焦。花千骨只好又低下头。她真是激动失常了，师叔不来拿她说笑，她却主动去找……局促地等着，儒尊果然接上话头。

“话多！此处正好忘却人间，何必说凡人的话！”一句停得干净，却又接上一句。“不过不妨多一句。这里好在不是无言，实是无人。岂不闻，人生识字忧患始？忧患不是识了字，而是识了人。”

花千骨这时才顿悟，人心正是纷争之端。东方也说人心最难懂得，那时她还是一张白纸，那时的师父也是天外仙人，人心有愿望又不得、有奋争总愁苦、有遗憾仍不甘的百感交集，何曾沾染上？之后最强烈的心念将二人都引向绝境，最深切的爱却将爱者逼到两个极点。此心不泯，人心力量之大，是太可悲？却终究是可喜，历遍苦境得重生，也是人心之力。

这近两年的历练，见了多少人间不幸！淹没在众生的俯仰生息，或许太微不足道。但对每一个求而不得的受苦者，如何不是他们整个世界的泪与叹？恋而不得如崔以久、老乐师，失而不安如何满、小牛儿，常芜、常清、磬夷、霜渐，算是死得其所，却终究不能得生机，实是可叹，初袅、挹芬还在满世界找寻……其实前一世所见更惊天地鬼神，如冥梵仙、如紫薰仙子、如云隐、如琉夏……只是那时更是自身难保。

死地后生，静看人间小大不幸，无论大小，皆是一样动人心魂。怜悯却渗入更复杂的情感：想为人辩护，人却自有不是之处；想开解一番，苦者亲尝苦胆，局外人岂言甘甜；想伸出援手，却是他人的人生，他人的选择，不能替代；想改变什么，终究人各有命，自己的命数尚不能改，他人的又奈何……儒尊这么一说，恍悟东方的话，全是人心，各人不能安，就连糖宝遇上宠爱她的十一师兄，还是心有愁怨。何其烦恼！年前那一天，实是无以复加！

甚至，她在儒尊话语间觉到一丝人世尘土的重量，这个声音何尝会作凡间喟叹？

低头不见湖水无边，千头万绪，荆棘刺痛切肤又苦入心胆，苦中渗漫出，不是一种滋味，人间百味。

一道温静之流从手指注入心间，全身才回复知觉，感到师父握住她小小的手。世界重又单纯如绝情殿，桃花常盛是恒在的欢喜，天海长碧是永久的安宁，白衣人在近旁，是不变的守护……单纯至极，最初就是最终，万变不变，任人世千载沉浮，人心万端难言。

“哎，看来还是你师父教得了你。我几句话，说得你扰乱至此。你悟到固然好……”

白子画听到师弟的声音，俨然想起那几次和师弟交心，代小骨受销魂钉后，和找到魂魄不全的小骨后……这个声音还在继续，又恢复往日的调侃自如。

“我带你看另一方天地，暂且忘了世人！这世上只你和二师兄。”

“谢谢师叔……”不顾师叔复又谐谑，花千骨诚恳地道了谢。

眼前就是这直到天尽头的湖，身边就是这定然陪伴自己到海角天涯的人。今日再没有纷繁扰乱，逍遥四海之外。超然凌万物，同时又脚踏实地。今日不是逃避，只是暂别人间，溯洄清净之源。

白子画点头。师弟真是懂得及时行乐。不然又如何？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天下这样沉重，岂不更是要安时处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过你们要记好：昨晚我可没歇息，帮你们弄这船去了。”

花千骨刚要在心中再说声“谢谢”，就听到师父的声音：“你在云山，自然要为我们备舟。”

“二师兄几时锱铢必较？”笙箫默斜睨一眼湖中小舟，目光又随意停在白子画身上，眼中不惊异，倒是很满足，似乎等到了这个回答。

“不多。”白子画实实地看着花千骨。计较的不多，你必安好。你我且为众生尽力。本无矛盾。

“多不了。”笙箫默也看向幽若。

幽若游目骋怀，喜笑得还没能记起说话。

“不打扰你们师徒。”笙箫默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准，全无懒散，十分尽兴。折扇一指，是一条无篷小船。轻小若柳叶，飘落湖面，化作流水波纹一道。

“且毋再教导我徒孙。”白子画牵着花千骨的手，登上小舟。

其实师弟说得不错。小骨虽是为此受了一番折腾，但领悟也正在这个过程。但岸上言语已尽，湖上不再需要教化。

须臾船至湖心。

湖面宽阔无边，界限处是天空。天水一色，天是水，水是天，只轻舟一叶，天地明镜里，透彻无分。船行如在空中。

同舟只有白衣仙人。澄如水净如天。纯白至无色，在湖光天色中消逝，成为这纤尘不染世界的一切。

昔日海上蟾宫，镜花水月，望而不及。不及终不能不仰望，心中钦慕深藏，月盈将蚀。如今你心我心，敞然天地间，视你如视我，你我再无隔断。曾有难言之隐，今已不必言。

仰面躺在船身，舒展在天水浑然。身边人似不在，无所不在。

没有人，没有声音，风也不送船，水也不推舟。

天地静止，惟闻一吐一纳。化入天籁广漠寂寥。丧失言语，不记人世，天地未分，混沌之初。

一湖尽水，苍穹不须星月点缀。天地了无边界，人不知身在其中。

日。夜。静谧如创世之初。

不知日夜。

湖天水雾，匀洒光亮。日月相望同辉。

水，天。日，月。你，我。圆满。

何处春风微醺？

“小骨，我们回去了。”

附注：

一苇以航为佛教典故。

李白《古风》（其十）：吾亦澹澹人，拂衣可同调。

苏轼《石苍舒醉墨堂》：人生识字忧患始

范仲淹《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杨万里《渔舟》：风自吹船船自行。

大年初一是朔日（新月），离开小舟那日是望日（满月）。师父和小骨荡舟的时间为半个月行周期。仙侣同舟，本是审美境界，就不用我们人间概念去衡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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