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九、人间月圆【卷十一、心魔即魔】

桃花树下，月影婆娑。大千世界，中秋月圆。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月圆之夜，应劫之时。

今日多了师叔和幽若，还有风逸。这些年习惯了，只和师父，只此两人。

过了午夜，就再不能这样闲坐。

捻起一枚鲜果，入口的甘甜泛开在满心苦涩。端起香茶，手心方寸的温暖也化不开从未来袭来的寒凉。一轮明月，去仙山不远，形影恰可相吊。

各自品茶，赏月。果盘里月光明亮，清冷。

听幽若时而和儒尊絮语，也听不明，也不去听。

只时时牵着师父的衣袖。天地空荡，人在身旁。

海上生明月，天涯只此时。

淼淼海天，星辰寂寥，满月孤单。绝情孤岛，人影单薄，桃树葳蕤。一席相聚，淡味是真，清欢难耐。

惟其月华明媚惨淡，才见出秋筵清简和暖。满世界浸落在月色，是看不见人的骇人。惟独此处还可以待下去。

月不是赏，是守。

午夜。

月光染黄天海，涂遍桃林。

花千骨紧紧牵住师父衣袖，想去寻师父的手，同时也感到师父已经握住她的手。不怕，不怕。听到自己在说，或是师父在说。

刚从前世的记忆归来，也是在绝情殿，也是在劫难之前。她和师父各自奋力着，为了保全对方，却不能和对方言明。今次，他们明了这相连的命运，也明了若与大道共在则必能共在。不，不是必然，他们看不到。师父说，不能解答的，正应当信仰。

紧紧牵着师父，大危难前，全心托付。

见儒尊已是抱住幽若。惟有凡人的风逸，临危正襟。

月色明黄，吞天没海。听不到声息，看不见人影。只感受到师父的手还牢牢握着她的手。

幽蓝刺亮，就在近旁。孤月黯然，褪去黄光，凄然银白，继而染上蓝光。如春水暴涨，夏雨浸灌，深浓滴落。月轮留下赭蓝。

蓝溪玉终于完满。

心口一阵痛楚，痛楚中似与所有人的痛楚一水相连。难明的怨苦千种，万道奔流，如在蓝溪深水。

胸口一点灼痛，是师父的小白石。

一瞬清醒，看到天边白光泛开，逐渐浸透，天地清朗。

手中却开始不实。白光星星点点流逝到海天尽头。银河璀璨，从心中流出。

师父，不要！师父……师父！

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有涌上心头的血，都要流出，流尽。

心法，天钧心法。

习练了大半年，每次都在心造的幻境求得自持。如今一切方开始。

胸口小白石处凝聚力量，也如梦境里，雪色迷蒙中惟一的北辰，恒定不移。

怨艾纷呈，困兽之阵。俨然看到四面八方袭来的，竟然是瑶池的花雨，长留山的海水，裹挟蛮荒雨雪，云宫彻骨寒凉。明闪处，是销魂钉，是师父的佩剑横霜，和师父赐她的佩剑断念。痛楚如漫溢的血色，汇流成绝情池水，沿着绝情殿飞下海天。她就要失了筋骨血肉，魂魄碎裂在悬崖，回荡在血水中沉默的桃花源。

师父在哪里？不，这也是幻相，不可入魔！难道我要相信这一切苦痛是师父存心造成，从而屈服这个梦魇？从而任师父为镇住蓝溪玉一去不返？师父说，这是我们的路，那我也可以为师父做些什么！

我一直是相信师父的，不然能死在他剑下，又回到他身旁？世人不理解，难道我还不理解？师父全心守护天下和小骨，出于更深的挚爱，是以于世人超离而悲悯，于小骨苛严实爱惜。我不需要另一种成全，不懂什么是女子一生渴求的宠爱，我只跟从师父的道路，炼狱也如天堂，仙境终是人间。

相信师父这一次的选择，让我跟从师父的选择。我再不要违背他，没有任何理由。

师父会回来的！我要先从幻境出来！

周身苦楚不断聚拢，剥离。只念动心法。

时光流逝无痕，一无他念。痛楚成了习惯，细致入微，以至于能够条分缕析。痛楚也不过是心法的环节。

天明。

看天空浅白，匀出缕缕幽蓝，荡人心魄。她只去看那弥漫天地的纯白。

绝情殿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师叔，师伯，幽若，糖宝，朔风，风逸……

手上空落。怀中是沾满整个心的、尖锐的碎片。

闭上眼睛，不想看众人。师父不在，一切虚无。最美好的绝情殿，也显得缥缈。

继续念心法，眼前是天海剑掠过的辽远六界，他和师父走过的路。师父，让我和你一起应对。你不要走，愿牺牲我的一切，哪怕留得你一丝返回人世的机缘。我说过，你的恩义，是要报的。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要把你找回来。师父，我以神的名义起誓，一定要找到你。若天不见怜，不能同生，但求共死。不，还是求苍天垂怜，不要损伤我师父！

黑白两色之光，从胸口流出如鲜血，绚烂成五彩。闭目犹睁。

天地顷刻恢复如常，继而又是浅白幽蓝。

心中有了重量，师父在她怀中。

眉眼细线勾勒出山川河海起伏，沉睡中一切苦难不言。

“师父！”

“二师兄！”

“二师弟！”

“尊上！”

执意去听绝情池水的流泻。人声喧噪中独语，是淹没了人声的寂寞。寂寞可怖，因为没有师父的回音。

泪水沾湿了师父的白袍，浸开一片五彩。她浑然不觉间，看到师父胸口一朵小花斑斓。

是师父赠她的小木花。

那时他们建起人间第一座屋舍，燃起家园的炊烟……

苦涩蘸满温情，心口愈发潮湿，灼痛中方有了真实。

胸口白石开始泛光，静默地涂染在小花上。小花不变。

这才看到花芯神鸟翎羽的华彩，不断从颈上黑石吸取色泽。这是怎么回事？朔风的石头，神界的羽毛？

“吉光片羽，或来日有济。”神鸟说。

“修成人形后，这石头就一直跟着我。看它和你缘分很深，就送给你罢。防身也不错。”朔风说。

“小骨……”听到一声呼唤，一刻等了千年。如此熟稔，就像是心中念过亿万遍的祈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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