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万全【卷十一、心魔即魔】

再无延误，直上淙音寺。

又是秋天，落叶满山。一年前此时此地，师父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只身离去。

师父从那刻起已在应对蓝溪玉的劫难。只是她还不知道。她一人在淙音河谷里带伤寻师父不见，走不出围困又进不入人群，较之师父镇入河水所受，又算得了什么？

扩建的寺庙未染年岁，不曾黯旧，却已荒弃。秋草失去色泽和韧性，倾颓了院墙。大门紧闭无锁。

花千骨推门而入，穿过蛛网无心的外殿，眼前还是那单调而深浓、狭小却重拙的淙音寺。

向晚残月无光。天近星辰大，山深世界清。

寺庙更晦暗。却成了世界中心。斗室大的寺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青苔和苍石水**融，比黄泉路青石板更多一份幽深，花千骨感到心中有大块恐惧泛开。

寺庙无门。

侧头看身旁的师父，玉雕的面容有一层青烟般的寒凉，似是忧色。更验证了她的不详之感。

心口一痛。身边人无语。她要向前走出那一步。

双手去触碰石墙。发现师父也抬起莹白的衣袖，和这周遭昏黑，全不是一个世界。

门并未敞开，两人却进入石墙深处。

黑暗无底无边，如风希的眼睛。身边白衣仙人和心口白石不改光明，静默，长持。

渐渐习惯了密密层层的黑暗，能完成简单的一吐一纳。

白衣烛照前方一张清莹得透明的脸庞，仿佛看到血肉在扭曲。黑暗依旧无声。

小月！

要大声呼喊，却被黑暗吸纳。

向前伸手，不可触及。

师父……

一阵惊恐压倒另一阵。师父脸上也呈现痛苦的神色，痛苦，但并不虚渺。

黑暗中只看到师父和小月。她最重要的人，她拼死去救、去保护的人。她还曾经为了小月反抗师父。如今二人都在一处沉寂……需要她去唤醒，去守卫。

黑暗无限生长。拉开从扶桑到禺谷的距离。一条长无始终的横木，似要分开天地。一边是师父，一边是小月。洁白如北辰恒定，几乎透明的光晕也清亮如初生。

去看师父，遥远如初见。如何走近，如何舍弃一生去换他安好……心口刺痛直钻心间。

痛得低下头去。师父是提醒她看看别处？想到小月。远远看，还是墟洞莲花里的孩童，纯净和人世隔绝。经历了他的出生、成长和死亡……可如何看着他，满脑子还是师父衣襟上一抹纯白？

横木失却轻重，倒向师父一方。传来一阵讪笑，全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却仿佛从自己体内发出。

再要低头看自己，却发现也全无形体。

心魔。

天钧心法！

沉入深海，一切纷扰远去，消去了自己。惟有天地律动，山川起伏，草木鸟兽万象共天籁，伴随所有的痛楚，真实。

还是那根横木，从她延续到天边。天边是……那最小的白点，也是天地间最亮的光点。再无其他光亮。

从师父到她的无限长，是销魂钉划过的血雨，是生灵涂炭的大地。师父面容遥不可见，却依旧是从容伫立九天、担待天下的师父。

不忍师父受苦，而受苦的师父依旧顶天立地。她又要用何种姿态站在师父身边？她要如何去救护师父，救护天下？

从天海剑和天钧心法，是否就能感应到师父？静静合上眼目。

心之所向，无分易与难。怨念倾世，精诚终可挽。

念出两句心法，补上师父和风逸的。全部心念凝成完整的寰宇万物，一心要置换这全部的黑暗。

一时凉风习习，一时又如火如荼。看来心法还不定，要更专注！

渐渐稳定下来，没有清凉，却自得一番平稳。

“平衡木此刻，臻于绝佳！”

听到那个声音。这个声音听一次就不会忘。因为根本不是人的声音。此刻不是从体内，而是从四周散逸。

“你是谁？”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镇定。

“从一端到另一端，尽揽无余，大至天下，细入人人。”不能说这不是人说的话，却散布腐朽得空灵的气息。

“谁在说话？”心中惊骇，却从身体到声线越发坚定。

“我也向往至善至美的。当然，我，风希，和你们，理想自然不同了。”

“你的声音，不必说得这样高尚。”花千骨不想掩饰心中的厌恶。

“理想也不是你们的特权。我要建造一个没有缺憾的世界，你会喜欢的，没有善恶之分，没有不幸之感。”

花千骨没有理会。这个声音里没有一丝光明的意味。那些丧失心智的人，感受不到苦乐是非，可那和幸福有什么关联？她不相信任何言辞，因为感受不到。

“那你对风希可是满意？你还不了解他罢？他对世情是不通和忍耐，心中其实最是向往一个纯美世界！”这个声音还不放弃。

“你将他如何了？”严辞如审问。落到这个境地，反而没有了受制于人的不安。

“上次你将我放出来，至今时日太短，我未能成形。但你留了一道怨恨的出口啊。当然，你一人的怨恨乃至天下人的怨恨，一时也不能成全我。可还有你的神力，你如何可能有纯粹的妖力？哈哈哈哈！还有这个风希啊，影子的诅咒，愿望强，力量却弱，正好我能附身。即便他反客为主，我也不怕，他有弱点……”虚无缥缈，却字字骇人。

“你对风希做过什么好事？他不会被你利用。”一分疑惑，毕竟有九分确信。风希是她几个月看过来的孩子，他的心地她清楚。

“我们不说这个，事实比言语更可靠。”

“你……不是小月？”不断摇头，不可能的，小月是善良清澈的，哪里有这样丧失人性、混浊不堪的声音！

“你的小月，是纯粹的善魂。这种单一的所在，根本就不需要。”

“你不需要，不意味着他人不需要。你不会得逞。”不知不觉上前了一步，不知何处来的一种坚定，如扎根牢固的树木向上生长。

横木剧烈晃动起来。无尽黑暗迸发万道血光。

颈上放出一道黑光，却是纯然的洁净透亮。只一道，但坚不可破。

你心要定住，横木就能定住。

是朔风的声音。

我明白了。

朔风黑石的光，在天地之间划线，混沌初分。

横木重新持平。黑暗无边。要看到另一端的光亮！

另一端的师父一定要安好！再无第二个念头，比黑夜更纯，净若白昼。

师父说，都是心魔。她继续念动心法。

重新持平，黑暗又沉积。

“还说我不会得逞吗？你一步都动不了。”这个声音居然带上一种人的怨詈，却说不出像什么人。像一切人。

“你也动不了我。”花千骨实实立在一处。

“你忍心他这样受苦？”这个声音汇聚起一切凶残。

黑暗中汇聚起光影。看到的却是自己，背后是万千生灵血海，不尽的血光刀影自天向地，从地向天，四面八方，无所不在。不见师父。如此真切，花千骨嗅到血腥，感到潮腻，触到伤痛……

“他永远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任他天人之姿，在没有尽头的苦难中，能够气定神闲到几时？”

没有气力回答这个问题。心被撕成愈发细小的碎片，可心口的刺痛持续着，抗衡着心内心外一切苦楚纷乱。师父是在提醒她？

师父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你！对此不容置疑！

“救他，只要你交出神的魂魄……”这个声音仿佛是地底最深处的阴冷。

“不可能！”

神的魂魄里有天地之基，交出魂魄不就是毁弃天地？这比放出妖神，更无挽回余地！

“没有魂魄，你们还是能天长地久。这全部的黑暗会维持你的生命。”那虚空之声变得甜腻。

“你以为，我出卖了天下人，出卖了自己的魂魄，他还会接受我？”花千骨立刻做出了回答，又补上一句，“难道我自己会接受？”

不仅心口，左臂也扯得心中剧痛。挣扎中，言语更有一番力量，是誓言的舍身忘死。

心中默默在说：师父你相信我，我不会背离你的道。师父，你绝情池水的伤口这样痛，和心口一样，我在你心中这样重……

师父一定要救。但如果用如此卑劣的方式，不比自己刺师父那一剑更是背叛？师父会如何痛不欲生？对她要如何失望透顶？就算师父不再杀她一次，就算他们还能安然生活，但就这样任生灵涂炭？即便师父能，她也不能啊……知道师父对自己的爱护和看重，她更不能了！

师父饱受罪苦，倾尽心血教导她到今日，难道就为了她最后关头，把一切都毁弃？这一刻无比清醒。

周遭黑暗又变色。极暗中裂开缝隙，光明奋力渗透，却一时不能突破。抗衡中撕开万千破损，是晨光前的黑幕。

或许来得及飞过去救走师父，之后可以立在平衡木中心……深吸一口气，但还不敢冒险。

“低头看看罢。”那个声音环绕到近旁，摄人之中是一道向下的强力。

伴随强光自天而地。再强也不是明亮，没有纯度。

红色的深浓瞬间点燃五脏六腑，刹时烈火燎原。整个身躯化成这遮天盖地的痛楚。绝情池水汹涌连天。

“你没有胜算。动一下，你们就会掉入水中。我夺不了你心魂，伤不了他身，但可困住你们。若肯交出最后的、你作为神的魂魄，放你们自在，莫管天下人。”

紧紧握住心口白石。定神思索心法。天钧，天海，和之是非、天地，物我各得其所……横木根本不是妖力凝成！

不然妖神不会有任何忌讳。而现在困住了她和师父，却是无可奈何，只是耗时间，妄图她能交出魂魄。焉知她不能突围？

“我要不给，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伤不了我，也杀……伤不了他。我为何要怕你？什么我没有忍过来？就看我们谁能赢到最后！停了你的念头，这个世界一直没有毁灭，我也不会让它被毁灭。你斗不过大道自然。”

胸中浩然，乾坤朗朗。这个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而是师父的。但确是自己的。

“你不要急着拒绝。何必在意我的初衷？我只能依靠风希。风希，你会喜欢的。他单纯得只有美和善，如今还学会了苛求。”

“看看你身前的人，他为你舍弃冠绝六界的一切，你这样忍心让他受苦？真的天下人这么重要，你们就合该牺牲？”

“神魂交出来，世人其实不需要你们。他们空有痴愿，疏于奋争，渡不了道海情天！你就知道，我要建造的世界，不比你们的高明？”

“只要你一句话，你们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不然，全天下也找不出比你们更凄惨的！”

…………

花千骨索性不去听。顷刻安定下来，修炼心法。

师父，小骨只求和你共同应对。生死成败，无所畏惧。但是师父不会死的，神咒与天地同在！

师父，知道你的道不是轻省的，岂可用杀人一样容易的方式救人？岂可用所有人的痛苦换取我们的幸福？我都懂得了，你可能听我说一句？

大道由心，正邪自可感。邪不胜正，立身无彷徨。奋不顾身，造化成两全。

师父，我这几句心法对了罢？我这样做对了罢？我如何能看你受苦，可是我更不想你为我痛心疾首。师父……如果我是对的，你一定要允我和你共同应对！师父教养我这么多年，我就什么都不能做？我跟从师父这么久，我还不能和师父站在一起？两个人的力量，不是会更大一些么？

默念心法进入深处。出于海底，仙山遥望，家园烽火乱。执手桃源，舞剑天海，人间炊烟暖。

师父，请让我跟从你的道。是生是死，不再畏惧、强求；成败在天，善念天地必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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