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一、舍归【卷十一、心魔即魔】

“何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你们不是为天下人立言？你们凭什么为天下人立言？你知道他们要什么？世人宁愿舍弃公义，也要顾全自己的一点满足。”

“是不是很真实啊？烂泥一样的世人，你扶不上你们的高墙。别以为只有你们的才是魂魄，你们强人所难罢了。”

“你不要小孩子气，你们是你们。我和你谈的，是天下人。天下人！你到底为他们想过没有？这世上纷扰不息，你们的大义原则，能给他们安宁？”

“你真是天真！神祗都改不了对人世的天真，所以你们都灭绝了。可人世还在。你甘之如饴，他人可要苦不堪言。你继续这样享受自己的欢乐，世人已经抛弃你们了！是你们先抛弃了他们！”

“哈哈哈哈，守护是你们一厢情愿！没有你们，苍生会过得更好！你们不是在六界‘历练’了两年吗？有什么疑难，尽管提出。”

…………

妖神连番攻击，似不想让她回答。她也正好不想回答。

临到终末，“历练”二字格外加重。

有什么问题，我难道不会问师父？

“你师父教你人各有命，只可顺应不可扰乱，只当引导不当代劳。可世人想要的，不合天道却依旧想要，只是常常不愿付出而求渴望奇迹。奇迹，我可以给他们。”

“丧失魂魄的‘奇迹’？”花千骨也将“奇迹”二字咬重。

“你们去蓝溪一路，看到边地百姓生计微茫。这样的贫苦千千万万，你们送点米面布帛，传些耕织之术，又真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善行积水成海，人生自行突围。”

“滴水成海太慢了，他们不想等，一辈子只有这样长。能有人解围才好，自行突围可不想。你们送去现成的，才是神仙下凡普渡世间。可你们隐在仙山。我会让他们看到妖魔的力量，让他们看到，谁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从而信奉。就如你信奉你师父。”

花千骨胸中泛起恶心的感觉。手中的白石温凉清净，化去这种不适。师父，由他妖言惑众，我不会信的。

“那时你师父还教导你，人有私心就难公平分与他人共享，你们就暗中给每家送去一样的食粮。这不傻，但我也会。人都会有私心啊，我来分就好了，省去多少麻烦！”

世人私心再大，也不如你，痴心妄想要得到整个世界。花千骨心中道。知道自己的想法都会被妖神获知。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虽然每个人都应该有秘密，但她一生极力隐藏过的，只有对师父的爱慕……

“你别小看了世人。他们的野心比肚腹要大。那没父没母的小童子，小牛儿小马儿什么的，不是脱了贫病又想要关怀吗？没有也假想一个！得陇望蜀才是他们本性。偏偏许多事，想要的就是没有。你不是爱慕你师父么？那也爱慕你师父的紫薰浅夏呢？你师父心中无她，她又能如何？你的爱慕也是经历千难万苦才得到接纳，常人熬得过来？比如秦家小姐，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贪念本不该有，从小爹爹就这样教导，师父从来也是清净自求。可是心念如此真实，欲罢不能，岂是一句不该就能抹去？情，她不懂，只觉得自己太幸运了。紫薰姐姐比她要苦多了！可是多少人不幸，又岂止紫薰姐姐在苦苦单恋？即便两厢情愿，还有千难万险，走不过来，还是不免抱憾终身。

“所以这许多不幸，你们无能为力。你们修行，成全的只有自己。不过一己之私，哪里是为天下人？一路走来，你们救了谁？常芜父子死了，朔风也去了，你知道，还要死多少人？爱而不得够苦罢，可你们能做什么？就你们长留山，崔以久、漠矜，不是随意可以说出一串？”

心里还在想着那句“你知道，还要死多少人”，根根毛发，历历寒战。

“正是，你们若不从我的主意，即便出了我的幻境，即便还把风希拖出幻境，牺牲必不可免。多少人，还会是你在意的。”

花千骨眼前看到许多人，朔风，风希，东方，糖宝，幽若，十一师兄……形形色色化入纯白……师父！心口痛得要失去知觉。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感受。她总是担心身边人受苦，一时失了大局，害了更多人。这次不能又受制！

“不去想，就对了。谁受苦都不好，我不会造成任何伤亡。而世人不想了，也就幸福了。”

“不可能！”花千骨听到自己的语声里有哭泣。不可能，不可能……反复重复这句话，这样就能记住。

“有什么不可能？你自己不愿意做的，就不让他人尝试？你知为何有不幸？外界阻拦不是全部。人都希望更好，却不愿改善。厌恶自己的生活，憎恨周围的人，其实只是对自己不满。让他们安宁，就要让他们身心满足。有衣食，无感知。因为有感知，也不会向善，也不会自安，不会相安。”

“师父说，妖魔都是为所欲为。”要把这句话重重刻在心上。

“是啊，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可以把天下都翻过来。但是你放心，我没有个人愿望，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只有谁也不爱，才能大爱天下。我会用我的规则管治好所有人，不会危害世人的幸福。”

“这些词，不适合你说。”既然是万恶一体，谈什么至善！

“没关系，我不在意。为了我更好的世界，随你如何想。你去想罢，没有人愿意想的，过得好便好。”

花千骨眼前一黑。水雾迷障。寒水绕村舍，灯彩迎新年。她认出这苦闷的所在。

淙音河谷。她孤身一人，寒入肺腑，和她一起的只有师父的白袍，雪地上时不时是自己的咳血。

“这人好没有礼貌。大过年的，还穿件白衣服……”

“你们看这个小呆子！自己这个样子了，还关心个小猫儿小雀儿！来，我们先弄死他的鸟！”

“你知道我爹爹是谁？”

“什么妖法，这两人都不吉祥！”

“大家都欺负他，说明他活该。这兔崽子一出生，大家都不好了。”

“他们人多，我们敌不过。也请你以后不要和我家孩子来往。你得罪了村长，只会添许多麻烦。”

“老弟，你是看着别人的好。我比你多活十来年，和你说啊，这天下男子，都这样想。实则也未必，自己的不好，别人的也一样。日子，你就将就着过罢！”

…………

花千骨又开始咳喘，天昏地暗，心肺痛得失去知觉，继而疼痛卷土重来……横木开始晃动。

“你终于听懂了。你们仙人守护的人间，正是如此。你们能许诺什么幸福？”

花千骨含着血，极力不咳出来，憋红了脸。想去触心口的白石而不能动弹。

“我都不喜欢。不喜欢这些大人，浑浑噩噩，自己都厌恶自己的生活，厌恶自己。吃饱穿暖了，百无聊赖，就知道喝酒斗牌，打架争吵。他们也珍爱自己的妻子，对孩子的寄望，也就是成为和他们相同的人……”

“可是我不爱这个世界……我知道他们没有那么坏，但我想要一个更光明更纯洁的世界，没有这些物和欲，俗与尘。不是，我是太爱这个世界，所以不满足它是这个样子，希望它更好，更符合我所想。”

听到小兔儿说话，细雨微弱，一经呼喊，似要断线。如此纯净的冰晶就要化作水，消逝在人间，留不下一点颜色。小月！

“这就是你栽培出来的善魂。他的愿望永远不会成真，他的苦闷才是永远的。”

“小月早就明悟了。”学会去爱众人，而不强求。

“明悟了，你们就不至于陷入我的幻境。何苦世人痛苦，你们也痛苦呢？”

花千骨不回答。眼前是小月清莹得可以看穿的眼睛。

“世人也不理解你们，不需要你们。你们拼死去保护他们，他们却不需要你们的保护。你们要他们成为更好的人，他们却甘心不好的现状。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用你们的标准，而用我的标准，对他们更合适！六界永远有征伐。仙道难，你们自己都做不到。我们还是直接，做真小人。这样对抗到什么时候？流血到什么时候？不如放弃你们的权柄，让我们来治理六界，我们懂得顺应众生的天性，我们更知道人们要什么。”

“歪理连篇！”花千骨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吓得瑟缩，仿佛听到师父的训斥。终于触到心口的白石。师父，让我不断去领悟你的教诲。我知道，心里不通，这个幻境就出不去。这岂是妖神的攻击，分明是我的邪念！

妖神给我看淙音河谷，不正是启发我？那何尝不是小月的心魔在她心中作祟，所见尽皆昏暗。人从来没有这样好，但也没有这样坏。要多自求，少他求。

“你师父很残忍，你不反抗不是因为全心信服，而是全心恋慕。这一看，情比义重，何不为情呢？就算你要全他的义，你也要看清他的义。你受得了他的残忍，可世人哪里能承受这般沉重？宁愿无知无觉，没有愿望，没有奋力，没有受苦，没有记忆。人间最难，非义而情，你忍心看他们受苦？”

“你如何可能为众人好？”花千骨害怕地说。

“你这话就感情用事了。我们只说事实。仙界也是残忍的，却还做不到你师父的自律自求。做不到的，去要求风希，逼他入魔不就是要成全我们么？为何不顺应他的本性？你当时有气魄教养小月，成全他善魂。现在就不给风希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给天下人一个机会？也是为你师父。大道虚无，如果身边人不幸福，如果芸芸众生因为你们的坚持，都不幸福。不要按理想的标准，要按可能的尺度。”

这个声音竟然听得真诚。是自己信以为真了？

淙音河谷里每天都要发生更糟糕的事。恶言恶行，变本加厉。她已经看不清，却感受得愈发清晰。如一池清水，一滴雨水、一颗石子、一寸尘土、一道气息都要扰动池水的宁静清澈，次次惊苦。风雨沙石污浊喧扰愈大，心中愈发昏暗不明。

她昏天暗地咳起血来。再无任何感受，咳血的痛楚中有瞬息忘却天地、忘却自我的畅快。

“你不问我如何知道你的记忆？别忘了你身上也曾经附着过妖神之力，你就是妖神。妖神的位置，非你莫属。神祗最美好最天真的愿望，就适于和我们妖魔一起干。我能实现你的美好。你想想罢，不和我们合作，你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不犯错。你这个师父夫君，你是知道的，对你最是心狠。不如和我们一起，我保证你们幸福胜过神仙，又天下和美，岂不两全？”

咳血声震天蔽日，却还是听到这个声音，直贯心底。又咳出一大口血，仿佛再没有足够的血气支持，虚乏晕厥里抽空了纷乱。

花千骨，你要甘于这种境况？任妖神摆布，跟着他绕圈子，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你这不是已经在出卖神的魂魄了？

看到那个失魂落魄的世界，却在淙音河谷。还是那些丑陋的面目，一齐恭顺谦和了。

“小姑娘，这里是叶家村。”

“小兔儿，我们一起玩。”

“娘子，我们出去看花灯。”

“兄弟，上我家喝酒。”

……

全是一个声音，一张面孔。花千骨忘了咳喘，倒吸入的气息将恶心满布全身。宁愿你们互相冷漠、伤害，至死不悟，那也是你们生命的真实！妖神，你的世界我太反感了！不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你聪明，我说不过你。但是我的感受，会告诉我一切！

花千骨，醒来！记得师父镇入河水后饱受煎熬，一直到现在，等着你去挽救而不是等着你背叛！记得当时如何走出幻境，记得师父让你抄的那段书，记得蛮荒流放时师父冒死入梦？

师父，让我看清你的道！让我听清自己的声音！你不会认同的，我也不会……我是真心要跟从师父，不是因为害怕你惩罚，不是爱慕你迷了心智！

“小骨，妖神的问题，为师也给不出完满答案。人间正道，要一步步走下去。有机智之巧，必有机智之败。小骨长大了，师父希望你清醒感受，妥善选择。如果你要走妖神的路，师父也不会再惩罚你。跟从须是自愿，用剑逼你，非我本意，也不是长远。妖神的质疑，我不能逐条驳回。但我在这六界许多时光，并不认同他的路。师父私心愿你不要离我而去，不要走他的路。”

安安静静地听完师父的话。胸中天翻地覆的气血没有激得她咳喘，就如有一根定海神针。一口淤血吐出来，天地清朗。

师父竟让她自主选择。师父给她自由，珍重她的本心。妖神只是要夺取人的魂魄，让人饱食而无忧，那和草木有何区别？师父百年树人，心血耗尽。妖神想顷刻夺去魂魄了事，对所有人千篇一律。世上哪有这样简单的事？人生天地间，魂魄真是这样低贱？

“恶念集成的家伙你听着，人间是有不幸，你也不过是这些不幸生出的臆想。恶树能结什么善果？善行不是奇迹，不能一蹴而就，不能十全十美。这些不幸的人生，难道就没有自行完成？你以为牺牲无悔、释然归道的紫薰姐姐就真没有圆满？敢作敢为、不畏不怨的常芜先生，他苍凉愁苦的琴歌，千倍万倍好过你没心没肺的幸福！我们修行不是自私，而人并不能成全他人，尽力引导相助，人生终究要各自成全。看到一点灰暗就绝望，放弃努力，甘于出卖魂魄换取自欺欺人的安宁，才是罪过。罪过不会有善终！你是恶念，你永远消除不了。人何尝不在善恶间摇摆？所以至善也应存在。众人不能赶走你，也不会跟你走多远。难道众人做不到，最高标尺就不应当存在么？世人不理解我们？师父早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可强求世人，却要致力完善！”

绝情殿重又屹立天海，高出人寰，与大地天水相连。

舞剑到日落复日出，又日落。师父几次伸手牵住她。她的力量却一丝丝丧去。师父的担忧和严厉都淡入桃花。好想撷取一片花瓣，却抬不起手，睁不开眼……

白子画睁开眼睛。怀中是最轻盈的重量，最细弱的呼吸，和人世最后的一丝牵连。

昏迷的小骨面色安详，甚或幸福无比。一身青绿的衣衫鲜血染红，娇艳明冶，是他新过门的妻子。淙音寺稊米一方，隔开了光亮，似入暮的洞房。

额间清明境地，已然舍归之境。舍了改造人间的妄念，归了直面人间、勇猛精进的正道。

小骨，你说要跟从师父的道。你真的做到了。师父都看到了。

可我现在要如何救你？没有你的天下，我还有力量去守护？我还有愿望？又有谁和我一起去守护？

苍天，就不能成全我一次？我不会放下肩上的担负，和小骨不会背叛我的道、不会背叛神的义一样。可我也不能看着怀中的小骨不生不死！

他以前又守护过什么人间？他根本就不知道人间的爱与痛！如今尝到这滋味，再也品不到其他滋味。满是她的气息，天上地下，遍布她的身影，她清越的嗓音还在唤着“师父”，她一笔一画描摹，勾出时光永恒，凝聚永恒的哀伤，她眼中清澈，五彩晶莹，如今闭上了，整个世界失色了。

不会，白子画，你如何能沉溺悲伤！小骨还等着你去救！既不死，必然得生！天地长存，他也会守护小骨一直到天地无尽！

附注：

刘向：有机智之巧，必有机智之败。

妖神的提议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启发，此篇又取材新约圣经中魔鬼的三个诱惑，许诺食物、奇迹、权力代替自由选择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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