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因缘时会（一）【卷二、人世抒怀】

三天过得也快，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第四日清晨，两人跪在绝情殿正殿，红肿的双手捧不住垒成山高的纸。密密匝匝的字，散落一地。左手的鬼画符，也不比右手的更糟糕。

白子画也不细看。他岂不知幽若那里有一半出自师弟之手，就如小骨这里有自己亲笔。这难道不正是他的意思？他们四个，都无视了法度，不都该受罚？

“你即刻去大殿。事务上如有不明，向世尊请教。我和小骨下山。”

花千骨这才松了口气，还以为师父定要训话，却只是简单交代几句。她甩甩几乎僵硬的双手，似要抱住一大片空气，吸入胸中：“师父，我们去哪里啊？”

“去人间。”白子画答了三个字。

想来六界的幸与不幸，无非一理。从人间开始，人间才是一切的开始。苦心痴愿，清修执念，入魔成仙，都是人之常性，人之走向万千。

而常清兄妹来自人界，或许能在人间寻到些许线索。这两人，从人间到仙山，自是有人安排，却不也是机缘如此？

“去人间何处啊？”花千骨兴致更起。人间是最好玩了，而其他几界不免听着就吓人。

“去常清兄妹的家乡看看。”

“常清家乡……”花千骨细细琢磨“家乡”二字，也不急于问家在何处。

无论扬名四海还是埋名村野，总有乡土，总有来处。即便她不为村人接受，她也记得端阳水涨，家家粽香；重阳秋高，黄花露沾；孟冬新雪，围炉茶暖……何况有故屋初岁，门前桑梓，更有老父劬劳，寒暑十二载。纵使前尘隔海，来路又岂能忘？

之后有清虚道长以《六界全书》托付，有云隐兄长般地照顾，有东方、糖宝，为她排难解纷，陪伴她的寂寥和煎熬，还有朗哥哥、杀姐姐，无不掏肝肺轻死生……更有师父，化她以大爱，挽她于浩劫。一路走来，不是煞气扫尽温情，不是劫难消磨生意，却是一直有人爱护她，不惜其身，也要许给她更好的未来，和故乡老父亲给她的一样。

苍天有定，离乡万里，洒血四方，最终还是为了回到，一个家园一样的地方，这个家，是师父为她筑建。

“小骨思乡了？”

已是御剑高空，离那人间大地遥遥。凛风过耳，煊日迷目。忽有春风，柔暖化心，甘甜成泪。是师父……

“师父……师父所在，就是小骨家乡。”破涕为笑。在师父身边，是否太幸福，反是如此容易伤怀落泪？

“你出生之地，亦是家乡。此番下山历练，要查探常清出身。改日师父陪你回乡看看，好么？”

“谢谢师父……”师父耐心和她解释这样多，还答应陪她回乡……这次下山历练，万不可再让师父失望了！“师父，常清家乡在何处啊？”

“茅山山脚下。”

竟然在茅山！每次启程，都要先去茅山。她离开家乡，去往的也是茅山。谁料命运又将她引向长留山，带她来到师父身边……

“小骨想和师父说些什么？”见小骨若有所思，也想知道她的心思。想知道她的一切，错过的，疏忽的，她的童年，他不在的时候……

“小骨想……”正看去，正迎上小骨双瞳明若春华，“师父你说，命运是捉弄人、为难人，还是考验人、成全人？”

小骨你是知道答案的，是不是？知道你还问？你就是想从师父这里得到确证。或者，你只是想听师父和你说话。

“临水照花，镜中亦真。”且让你思量。

“就是说，如何呈现，因为如何看待？看到的，本是我们自身？”小骨若有所悟，快语如铃，听得他心神怡然。“小时候，没有人愿意和我玩。爹爹总和我说，一时大家错解了我，是老天如此考验我；但我若以假为真，与世为敌，那么假也要作真，真不会有人善待我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啊？”

“小骨很善良。”白子画听她说起童年，心头每一道细流都暖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她每一缕发丝，每一缕都一样柔暖。却不回答她的话。何须作答？是你这样善良，所以这样多的人善待你。

“小骨曾经与天下为敌，定是辜负了先父，辜负了师父……”小骨今日真是大起大落，方才还笑，此刻又想起那些大苦大痛来。

“是你该有一劫，天下该有一劫，师父也该有一劫。但小骨有足够的善念，最终救了天下，救了自己，也救了师父。这便是命运的考验，劫难和机缘一样，有万千可能，而你将之引向了正途。”身旁的人这样可贵，这样担忧失去她，最终没有失去。终是她的致力，她的善意，得了命运成全。

路途不远，三言两语更缩短了时间。

“前面就是了。”

青山绿水掩隐下，蜿蜒着人间村落。立夏已过，黄梅时雨，水洼中碧草蓝天更清透。隅中时分，日头尚早，屋舍慵静，惟有蛙虫轻鸣。

“咦，我当时找路上茅山，到处都转了，没见过这村子……”

花千骨细细回想，却想不起一分半毫。村舍虽是大同小异，却也有各自脾性。这里家家木屋扎实，菜畦丰盛，却是房门紧闭，人声不兴，她确未见过。

“仙界百年一弹指，人间却是几世变迁。”

“噢……那时我还是凡人，觉得神仙高在云端，遥不可及！师父为何要修仙啊？”花千骨幽密的长睫下灵光一动，是孩童初见世界的新奇憧憬。师父仙姿卓然，一切起因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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