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羯布罗香

爷爷忙碌了一生，突然天天在医院里躺着十分不适应。于是总是在医院上上下下的四处溜达。在心脏科病房，听见一个老板说他想买羯布罗香或者坡垒。爷爷便过去搭话。

爷爷十分熟悉山上树种，因为给检查站工作的缘故，能自由出入保护区。工作颇知道山上有几十年以上的羯布罗香和坡垒在哪里。

爷爷原本从来没有打过那些珍贵树种的主意，但是眼看着自己身体越来越不行，便想着给男孩多存些钱。

爷爷找到那个老板，跟他讲，自己能到保护区伐树，两人谈好了价钱，约定下周出院后再跟老板联系怎么接货。

爷爷又住院一周，不顾医生劝阻，非要办出院。医生拗不过这老头子，便同意他出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干体力活，不要把伤口再扯开，要卧床休养。

爷爷大巴车到林镇，再坐公交车提前两公里下了车，他不想让顾家和男孩知道自己回来了，就没有告诉他们。他沿着河道绕路上山，再从山上的老路下到自家屋里。

他回到屋子换了平时上山的衣服，轻装提了马灯上山了。爷爷打算先上山探一探，最好找一颗位置在山坡边的树。还要提前修整树冠，以免树冠太大，倒下的时候跟其他树刮在一起。砍倒以后顺着山坡用钢索一头捆住原木，一头挂在货车上，就能从山坡上把树拉下去。如果树的位置在山林太深，即便是伐倒了，也运输不出去。

半夜，男孩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跪在床上从窗户里看向自己和爷爷住的房子，从山坳里的居民楼窗户是看不见山坡的房子，地势低又有树木的遮挡。男孩便把窗户打开，夜里风大，男孩下意识的抬头努力闻着外面空气里的的味道。

顾魏被吵醒了，问他：“怎么了？开窗干嘛？”

“爷爷回来了！”

顾魏揉揉眼睛：“爷爷回来了？在哪？妈妈白天没说啊，不可能吧？”

“真的！”男孩说着就翻下床要出门。

顾魏拉住他说：“等一下，我陪你去，你轻一点，不要吵醒我爸妈。”

男孩点头。

两个人悄悄拉开房间门，蹑手蹑脚的在门口换了鞋，轻轻的开门。凌晨两点多，整个镇子的人都陷在一种无意识的睡梦中。

出了单元门，男孩就飞奔起来。顾魏轻轻的用气声喊他：“慢点，等我一下！”

男孩跑到房子，屋里并没有爷爷的身影。屋子里一时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男孩觉得奇怪，仰起头像一直猎犬那样嗅闻着空气。

爷爷的味道，还有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

顾魏跟了进来：“爷爷回来了吗？”

男孩环顾房间，点了点头。

顾魏问：“在哪？”

爷爷去省城那天穿的那身中山装，在檀木箱子上叠的整整齐齐。屋里的马灯也不见了，别的工具一样都没少。

男孩不明白，爷爷从不在夜里上山。他总是跟男孩说要对野外有敬畏心，不冒犯野外，野外才能养活我们。

顾魏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你是不是看错了？”

爷爷在山破边上选了一颗直径大概在45cm左右的羯布罗香，他没有电锯，凭着自己现在的体力，还不知道要伐上几天。并且爬上树清理树冠枝杈他现在也做不到了，一抬手，腹部伤口就扯得生疼。挥不挥的动斧子都是问题。

爷爷叹口气，提着马灯看着这棵树，嘴里念叨：“对不住你啊，我身子眼看就不行了，没人照顾我家那傻乎乎的小宝。我想给他多存点钱，对不住你啊，你要怪就怪我吧。也怪你自己啊，你要再更深一点的地方生根发芽该多好，你看看你现在，斜着山坡的长势，简直就是给我准备的啊。”

爷爷拍了拍这棵树。

黑漆漆的森林，冷风阵阵，周围是各种虫鸣此起彼伏，夜行动物的“沙沙”声若隐若现，月光明亮照着这颗树。爷爷从身上摘下一根上了红油漆的绳子捆在了树上，做个标记，准备下山。

这边屋子里，男孩从墙上摘下自己的牛皮小包，把门后的小斧子别在腰里，跟顾魏说：“魏哥哥，你回家！我找爷爷去！”

顾魏：“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怎么找？你怎么知道爷爷一定回来了？”

男孩坚定的点点头：“回了！”

顾魏：“我也跟你去。”

男孩背上软牛皮挎包摇头。

顾魏想了想又问：“那我在这等你吧？”

男孩还是摇头：“天快亮了，顾妈妈起床会发现。”

顾魏自己也才想起他俩是偷偷溜出来，等到六点多妈妈就会起床。他觉得这男孩有时真的很不像只有七八岁，而是七八十岁。

顾魏看着男孩说：“那，我先回家。明天我来找你啊。”

男孩点头，转身出门飞奔上山。顾魏借着月光慢慢回了家。

爷爷腹部伤口越来越疼，越走越慢。下山路还没走一半就走不动了，靠着一颗大树坐下。用手摸了摸腹部，湿黏的液体从刀口里流出来。他知道，他还是扯开了本来就一直没有愈合的刀口。他当初决定手术，是想能多陪男孩几年，可是这手术成功了，还是要了他老命。

忽然周围出现似乎是中等体型动物的脚步声，爷爷努力辨别，可能是野猴子。这片保护区里虽然没有什么凶猛的大型野兽，水獭并不会到这么高的山上来。但是天黑以后在林里行动仍然是大忌。他关了马灯，尽量放慢自己的呼吸，不发出声音，隐藏自己。

“爷爷？”是男孩的声音。

爷爷拧亮马灯，努力看着周围。男孩从自己侧面的大树后面闪出来。“你怎么上来了？你不是在顾家？”

“我听见爷爷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他从山上绕路回家，根本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响动。“不可能，你怎么会听见？”

“就是听见了。我从顾魏家溜出来，屋子里马灯不在，爷爷的漂亮衣服在。”

爷爷笑，这孩子快成精了。“走吧，扶爷爷下山。”

男孩提着灯，爷爷把手搭在男孩肩膀上，当拐杖。男孩觉得爷爷今天的步伐格外沉。

“爷爷！”

“嗯？”

“你身体还没好吗？医生不是给你治病了？”

“爷爷老了，医生也没有办法。”

爷孙俩慢慢悠悠下了山，爷爷一觉睡到黄昏才醒。

太阳西斜的时候，顾妈妈后端了一锅鸡汤上来。

顾妈妈看见在院子里磨斧子的男孩说：“你这孩子，早上顾魏说你爷爷回来了，你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跑出来。你爷爷呢？”

男孩指了指屋里。

顾妈妈把鸡汤端进去，放在一个看起来可以当桌子的木墩上。

这屋子没一件正经家具，都是各种枯树根，木墩自己削砍出来充当家具。

“老何叔啊，你早上自己回来的？怎么不叫我跟老顾去接呢？不是我说，你这身子骨不比当年啊，刚出院，要当心。”

爷爷勉强坐起来：“哎，不好总麻烦你们。你俩照顾两个孩子够忙的了。”

“一个鸭子也是赶，两个鸭子也是放，没事的。给你炖了鸡汤，趁热喝。我看院子里有大麦菜，我用开水给你爷孙俩烫烫。”

“不用啊，让孩子弄就行了，你快回去吧。”

顾妈妈说：“麻烦什么，家里的饭我做好了。老顾带着俩孩子呢。大宝已经不用操心啦，二宝呢，性格苶了点。好在啊，都学习好，也不怎么惹祸，省心多了，我知足啊。”

“再过两年，让我家这傻孩子也上学去，有你们儿子一半都知足了。”

“看你说的，你家娃，聪明着呢！”顾妈妈给爷爷盛了汤，转身来到院子里。把柴火炉子点着，水缸里舀水淘了米，先在锅里焖上米饭。到菜地里摘了几把菜，洗了。

顾妈妈调了一碗蘸水，等米饭好了盛出来。在锅里烧上水把蔬菜焯了。自己带来砂锅里的鸡捞出来，撕了撕。

男孩撕了一只鸡腿，沾着蘸水吃，香极了。

顾妈妈把菜上倒了点蘸水给爷爷端过去：“我先下去了。你们爷俩吃。小宝啊，需要帮忙随时来家里找我们啊。”

男孩点点头大声说：“谢谢顾妈妈！”

“乖孩子！”

男孩几乎把整只鸡吃完，还吃了一碗米饭。“爷爷，顾妈妈做饭真好吃。”

爷爷怜惜的看着孩子，他十几岁就跟着部队吃了一辈子食堂，哪会做什么饭。孩子他奶奶还在的时候家里还有个家的样子。这可怜孩子一天也没被妈妈疼过，现在还要跟着我这个无用的老头子受罪。

男孩回头，忽然看见爷爷脸上有泪痕。男孩愣住，赶忙说：“爷爷做的饭最好吃！我以后再也不吃顾妈妈做的饭了！”

爷爷笑：“傻孩子，爷爷是高兴呢。爷爷没生气。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顾家妈妈帮忙。”

“哦。”

吃了饭，爷爷觉得有精神些了，天也黑了。爷爷来到院子里，拎了拎劈柴的大斧子，还想着山上那颗一级保护珍惜树种。

男孩：“爷爷，去哪儿？我帮你拿斧子。”

爷爷笑：“这斧子你还拿不动呢！”

爷爷慢慢坐下来，双手抓着男孩的胳膊，认真的跟他说：“孩子，爷爷不行了，爷爷自己心里知道。屋子里的檀木箱子，里面有你的户口本。有两张卡，一张是爷爷留给你的。一张是你爸爸每个月寄给你的钱，我都帮你存着呢。你爸爸虽然没有跟你一起生活，但是每个月都想着你呢。户口本里面夹着你爸爸的地址和电话。等爷爷没了，你就拿着那些东西去找你爸爸。”

“不要爸爸！不要爸爸！要爷爷！爷爷！不砍树！不去砍树！”

月光照在爷爷脸上，两行晶莹的泪痕。

爷爷腹部刀口又剧烈的疼了起来，男孩扶着爷爷回了屋子。爷爷靠在床上起不来了，肋间的刀口的缝合线之间不断有红红黄黄的液体流出。他现在别说抡斧子，现在连上山都不可能了。

男孩呼喊着爷爷：“爷爷！去医院！”

爷爷忍着腹部的疼痛，痛苦的皱着眉说：“医院就不去了，医院也救不了爷爷了。去檀木箱里，把我说的东西找出来。”

男孩翻出来两张卡，和一个深红色的塑料本。

爷爷说：“对，就是那个。第二页就是你。自己收好，放到你的小挎包里。”

男孩不识字，想这上面就是他的名字？可是从未有人叫过。他倒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小宝，爷爷这样叫他，顾魏这样叫他，还有顾妈妈，顾爸爸都这样叫他。

男孩按照爷爷说的，把纸条夹回户口本里，和存折一起放到自己油蜡布包里。这个包还是汪叔叔送他们爷俩的，一大一小两个。

爷爷看他放好，放下心来，疲惫的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似得说：“等我没了，就烧了吧，跟你奶奶团聚去了。你去找你爸爸。”

男孩摇头：“我陪爷爷！”

“傻孩子，人兽草木皆有寿命。爷爷的时辰到了，我要去找你奶奶了，有她陪我呐。你要好好活着。”爷爷又睡着了。

男孩趴在爷爷身边，只觉得爷爷身子滚烫滚烫的。呼吸沉重。

男孩飞快的跑到顾家。

顾魏开的门：“你来啦？”

男孩：“爷爷，快不行了。”

顾妈妈走过来，说：“走，我看看去。老顾，你看着俩孩子。”

顾魏站在门口：“不，我也要去！”

顾妈妈：“听话，我跟小宝先过去。你和弟弟乖乖在家。”

顾妈妈跟着跑的飞快的男孩，来到屋子。

爷爷已经陷入了昏迷。

顾妈妈打电话让顾青云叫了几个人来，把爷爷先抬到林业局门诊部。

爷爷手术伤口破裂，感染。现在是高烧昏迷。医生清理了刀口，消毒上药，包扎。“今天晚上现在这里观察，明天如果还没有清醒就得转到大医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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