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云把车停到王晓骏家小区门口。小田拎着提包,带着男孩来到楼下。
王晓骏在单元门口没有多说,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拉着男孩上了楼。
小田回到车上,很不开心。
顾青云问妻子:“怎么了?舍不得小宝啊?”
“哎,不是。”
“那是什么?”
“咱俩一早起来赶了200多公里的路,给他把儿子送来,他刚才都没让我上去坐坐喝口水。”
顾青云:“哎呦,你可真有意思。你渴啦?走,我现在带你买水去。”
“不是啊,也不知道他家有几间屋子,男孩跟谁住。我还想见见姚萍呢。”
“见她做什么?”
“看看她面相好不好相处啊,会不会虐待男孩。”
顾青云一听,反倒笑了,直接发动车子调头离开。“你啊,电视剧看多了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那么多后妈虐待孩子的。好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这又渴又饿的。”
小田仍然委屈的点点头:“吃了还得去医院呢,老何叔坚持不了几天了。”
顾青云不由得叹口气:“哎,这老何叔还不到七十,怎么就不行了呢。”
“医生说,插管也能维持,但是谈不上什么质量了。就是活死人。那些看病不花钱,多活一天能多拿好几百补助的老干部才插管呢。咱们小老百姓,别受那个罪了。”
“哎,也是。”
“我将来要有这么一天,你可别给插管。”
这边,王晓骏带着男孩进了屋,妻子姚萍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正在客厅垫子上趴着玩玩具。听见他们进屋,如同没听见一样,继续玩。
王晓骏把男孩带到一个房间门口,提包放到一张巨大的书桌旁说:“这两天你先住这个房间。你的户口本姥爷交给你了吗?”
男孩看着他不说话。
王晓骏没有再多问,关上门出去。
这是一间书房,两面墙的玻璃门书柜,一个巨大的写字台。一个单人沙发,一站落地灯。房间中间摆了一张折叠钢丝行军床,上面铺了一层被褥。
男孩看了看书柜,拉不开,玻璃柜门都锁着。书桌上有一叠红线格的信纸,笔筒,电话。书桌抽屉也都锁着。男孩觉得无聊,背靠着书桌侧面坐了下来,从书包里翻出顾魏给他的游戏机打起了游戏。
第二天,男孩除了出来吃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玩游戏。
从顾家来的前一晚,顾魏送了他一个小游戏机叫GAMEBOY,黑白的画面,他已经玩遍里面所有游戏,他最喜欢《马里奥》《俄罗斯方块》《坦克大战》。
第三天,男孩待不住了。他想爷爷,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男孩在书房门口,听着外面王晓骏出门的声音,他拉开书房门,客厅没人,姚萍带着孩子还在卧室,卧室门紧闭。男孩小心翼翼的拧开大门的门锁,溜出了门。
男孩站在车水马龙的省城大街上,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小田在病房翻看一本医学杂志,是从护士值班室里拿来的。再待一会儿,她就要回罗镇了。
爷爷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这几天从没有醒来过。但是似乎还是有些意识,小田靠近他的时候,他会突然拽住小田的手,似乎很舍不得这个世界。双腿的皮肤因为水肿,呈现一种透明的状态。
小田正准备把杂志放回值班室,起身就看见出现在病房门口的男孩。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来的?你爸爸带你来的吗?”
男孩摇摇头。“我自己来的。”
“自己?你自己怎么来的?”
“爷爷上次带我去过省城人民医院,我知道从人民医院回来的路。我问了路边一个阿姨,先坐了一辆公交到了人民医院,从人民医院坐10路公交车能到大巴站,坐大巴到林镇。从林镇大巴站再坐6路公交车到林镇第一医院下车,我都记得。”
小田惊喜的看着这个才9岁的男孩。“哇,咱们小宝就是厉害。那你有钱买票吗?”
“不买票,我悄悄跟在岁数大点的阿姨身后上车。”
“小宝好棒,饿了吧?走,咱俩去食堂吃饭去,今天多给你吃一个鸡腿,好不好?”
“好!”男孩回头看了一眼爷爷,爷爷还在睡觉。
顾妈妈带着男孩吃了饭,回到病房。
男孩刚刚站到病床前面,爷爷突然伸手抓住了男孩。非常用力,男孩觉得手腕很疼。
爷爷嗓子里发出巨大的呼气声。
男孩害怕起来,他见过快要死去的东西,也是这样,肚子拼命鼓着瘪下去,又拼命鼓起来瘪下去。
顾妈妈一看就知道不好,先按了铃。
“小宝,扶住你爷爷的嘴。要不然一会儿闭不上了,不好看。”顾妈妈虽然不是医生,但是一直在医院药房工作,多少知道爷爷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她转身出去喊医生。
男孩心中害怕,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爷爷,他壮这胆子用没有被攥住的手托住爷爷的下巴。
不一会儿这呼吸归于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爷爷走了。
姚萍一直到吃午饭才发现男孩并不在屋里,可是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了多久,她完全不清楚。
姚萍带着孩子吃过午饭,下楼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有看见男孩的踪影。回到屋子给王晓骏打了个电话。
“你那个宝贝儿子不见了!”
“慕轩不见了?!”王晓骏紧张的喊道。
“哎呀,喊什么,不是慕轩。你又不是就慕轩一个儿子!”
“哦,他不是跟你在家吗?”王晓骏放下心来,平淡的问。
“我怎么知道,我就一双手两只眼睛,我又不是哪吒转世,那看得过来这么多孩子!”
“行行行,我知道了。”
王晓骏挂了电话,想了想,林镇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男孩不可能回得去。那他能去哪儿呢。下午还有个重要的会,等散会了再说吧。
小田从医院打电话给顾青云说:“老何叔没了。你把他檀木箱子里那套中山装和皮鞋带来吧。”
稍晚一点,万站长,顾青云和几个跟老何关系不错的同事都来了医院。
顾妈妈拿着那身中山装给爷爷换上,穿上皮鞋。
医院已经通知了殡仪馆来拉人。
这期间小田跟顾青云商量:“咱们镇一直都是土葬,入土为安。老何叔虽不是本地人,不过真的要把老何叔送到火葬场吗?”
顾青云:“老何叔生前说过他的后事吗?”
小田摇摇头。“总共清醒过那么一次,就是你在,让咱俩找王晓骏电话那次。哪里有交代什么后事。”
小田忽然想到小宝,两口子转身出去找到楼道凳子上坐着的男孩:“小宝,爷爷之前跟没跟你说过,他身后事?”
男孩:“什么是身后事?”
“嗯,就是爷爷没了以后,想要住哪里呢?比如,风景好的地方,或者跟奶奶合葬?”
妈妈在哪里,奶奶在哪里,爷爷从没跟男孩提过。
男孩想了想说:“爷爷从省城医院回来以后,在保护区里面选了一棵树,绑了红绳子。我看到了。”
小田看看顾青云。
顾青云犹豫着:“那我想想办法。”他们以为,老何叔是上山给自己选了一块埋身之地。
万站长通过一些关系联系到了林镇殡仪馆的人,林镇周边的村县里也仍旧保留着土葬的习俗,他们答应从医院帮他们把人直接拉回罗镇。
爷爷被安放在山坡老房子的屋中间。
顾青云问小田:“按规矩,小宝要守夜吧?”
小田:“小宝守什么夜!他是外孙!不守,小宝跟我回家睡觉。”
顾青云和林场另外三个小伙子,在隔壁房间支起桌子,弄了些宵夜,白酒。陪爷爷过完这一夜。
小田带着男孩回到镇上家里,她才想起来老何叔没了,还没通知王晓骏,同时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小宝,你来找爷爷,跟你爸爸说了吗?”
男孩摇摇头。
小田:“坏了,你爸肯定要急死了。”
小田给王晓骏打了电话,说老何叔下午没了,男孩现在也在自己这里。
王晓骏语气十分平静:“嗯,我这几天很忙,省公安厅来了大领导,我走不开。等何叔叔下葬之后,我抽空去接小宝。麻烦你们了。”便挂了电话。
小田听着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心里想:小宝跟着他们是没好日子过了。
罗镇当晚起了风,窗外“呼呼”的刮了一夜。
第二天爷爷院子里缅栀子原本枝头开着几十朵花,被风吹的掉了一地。树枝突突的什么都不剩。
第三天清晨,爷爷出殡。房子周围突然出现了十几只死老鼠。
众人都窃窃私语,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孩蹲下看了看地上的老鼠。这些老鼠都是后脑都有血,是后脑被咬破死亡的。
男孩记得以前房子周围也发生过两次这样的事情,爷爷说是小恶魔来灭鼠报恩的。男孩便知道昨晚也一定是小恶魔回来了。
他也来给爷爷送行了。
爷爷被抬上山的时候,大家跟着男孩来到那颗绑了红麻绳的大树下面。
小田说:“好位置啊,前面能看见河,背靠大山。”说完拍了拍这棵树,“这是颗好树啊,会帮你保佑你孙子的。放心吧。”
于是,爷爷被埋在这颗他亲自选定的价值几十万的羯布罗香下面。没有碑,树上的红色麻绳也没有摘,权当标记。
顾妈妈跟男孩说:“这树长得慢,每年上来给他换根红绳子。”
王晓骏在跟姚萍结婚前,只说自己结过一次婚,但是并没有提过还有一个儿子。他接到小田的电话后,才跟姚萍提到男孩可能要来跟他们一起生活。
姚萍当然不乐意。两人大吵一架,开始冷战。中心矛盾就是王晓骏当初为什么骗她,而王晓骏说他不是成心欺骗,只是没有刻意说明这件事。
男孩擅自离家后的几天,家里出奇的安静,除了那个胖嘟嘟的两岁男娃娃发出的声音,家里没有人说话。
王晓骏的一个关系很好的同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男孩去上全寄宿的学校。
王晓骏:“小学就有全寄宿的?”
“有,前几年就有了。我家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上的这个寄宿学校,而且是小学,初中,高中一体的。多省事。”
王晓骏按照同事说了联系了这个在市郊的寄宿小学,问清楚需要的手续后,现在正值8月暑期,正好办妥手续,9月开学就可以直接来了。
值班老师还贴心的说了一句:“如果家里不方便,手续办好,孩子现在就可以送来先住宿。补交一个月的住宿费就行了。”
王晓骏心中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看了看刚才记下来的需要的材料,突然发现男孩好像还没有户口。
王晓骏来到自己户籍所在派出所,给男孩上户口,因为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其他任何证明文件。王晓骏还是从公安系统内部托了两层关系,才能给男孩把户口上到自己名下。
填写男孩信息时,他完全不记得男孩什么时候出生,好像是1997年的夏天,但是几月几号呢?王晓骏抬头看到桌子上的台历,今天是5号,那就写1997年08月05日吧。
老何头给男孩起的什么名字来着?毫无印象。他想起顾家好像叫他小宝,作为大名也太不正式了,他跟姚萍的儿子叫王慕轩,男孩就叫景轩吧。
拿到户口的翌日,王晓骏就到寄宿学校给男孩办好了手续。
办理手续的老师看着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说:“王景轩今年已经快满十周岁了,省城小学这个年纪的话应该上三年级,即便是转学生也应该上二年级。可是,按照您说的,王景轩还没有上过小学,您看是不是从一年级开始读起?或者也可以就读二年级,一年级的内容,我们可以安排老师用这一个月的时间集中给他补补课。开学后,如果还是跟不上,自习课的时候也可以额外辅导。您再交一下补课费就行了。”
王晓骏毫不犹豫的说:“一年级。”
老师点点头说:“嗯,也好,基础扎实一些。”
王晓骏想的倒不是基础扎不扎实,也不是舍不得钱,他只是想让男孩多在校园一年是一年。
班主任陈茂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数学老师,22岁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在这所小学教数学,这次是他第一次当班主任,从一年级开始带班。
还没开学,他就听说班里有一个男孩是从乡下刚被接来省城上学的,已经十岁了,但是之前没有上过学,所以从一年级读起。
开学第一天,陈茂一眼就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男孩,根本不是他听说那样的“乡下野孩子”。
男孩穿着一身卡其色的军猎装,身姿笔挺。皮肤有些黑,但是五官立体,已经能透出英气的脸庞。跟周围那些还流着鼻涕的6、7岁孩子不知道精神了多少倍。
陈茂走上讲台。
班长喊:“起立。”
男孩站起来几乎比班里的其他孩子高一头。
陈茂对这个男孩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男孩没有上过幼儿园,学前班,听不懂老师说什么,不明白什么叫作业,不知道上课时不能随便站起来走动,更不能在上课时随意出教室。他觉得大家整整齐齐坐在这里十分可笑,所有人都要做一样的事情,所有人的行为都被规定成一样。
开学头一个月,陈茂任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每天都会收到各科老师对男孩的批评和指责。其他老师对男孩的批评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男孩既不像别的学生害怕自己也不像有些调皮的学生会顶嘴或者辩解。男孩只是听着不做反应。
陈茂倒第一次做班主,他倒不觉得男孩的这些所谓“不守规矩”的行为,有什么大问题,陈茂根本没打算因此批评男孩。
可是告状次数实在太多了,陈茂得想办法堵一堵各位任课老师的嘴。他选了一天各科老师都在的时候,把男孩叫到办公室,当着各科老师大肆批评了一番。还差点要用一把将近一米长的竹尺子打男孩,最后搞的教导处主任都来劝陈茂算了。
这次装模作样的教训居然起了作用,其他老师倒是再也不来告状了。而男孩也终于不在课堂上随意走动和出入教室了,只是坐在最后一排睡大觉,或者干脆整节课都逃课,在操场和校园里玩耍。
开学第三个月了,男孩的上课的这种情形毫无好转的迹象。
陈茂想来想去,决定给男孩的父亲打个电话,希望家里能来一趟学校,商量一下怎么双方配合共同管理。然而男孩的父亲王晓骏说自己太忙走不开,没办法到学校,有什么情况就在电话里说吧。
说是商量,都是陈茂自己在说。男孩父亲对于班主任反应的问题也并没有什么反应。之后一周陈茂又给王晓骏打过两次电话,然而对方连电话都没接。
陈茂纳闷的看着男孩的家庭联络表,怎么会有这么不关系孩子的家长?
王晓骏的工作是公安系统一个副处长。应该是工作太忙,不管家里的事情,于是陈茂在家长联络表里找到男孩母亲姚萍一栏填写的一个电话打过去。
可接电话的女人说:“不好意思啊,老师,首先我不是我亲生母亲,你有事情还是去找老王说。另外,请你不要再给我单位打电话了。影响了我工作,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陈茂哑然,愈发的同情男孩。
放寒假了,宿舍里只有三四个家是外地的学生还留在宿舍。男孩是唯一一个家在省城,却从来不回家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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