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嚼阿庆的耳朵,呵呵咔咔的脆响激起我满身战栗。
“走吧。这儿临着日本,再磨会儿等天亮就麻烦了。”他站起来,殷红的血水从他嘴角淌下,在沙地上滴出一个凸起的血团。
我没答话。我的注意力被蚂蚁吸引了。蚂蚁的个头有我的小指那么大,拖着不成样子的血肉组织来来回回,怪异得很。
他消耗着耐心,一边四顾张望着动响。见我没动作,他夹着塑胶拖鞋的臭脚踢在我腰上。我没蹲稳,向前趴成个极其糟糕的姿势。蚂蚁受到惊吓,四散逃开。
我抿抿唇,站起来踩坏一只没动的蚂蚁,米白的浓浆爆了我一裤腿。这只蚂蚁太胆大,胆大的是要出事的。
这时他已经跨上了摩托,把头盔扔给我。我摸摸头,揉下来一片雪白的鳞。看着他,我没由来地恼怒,于是很凶地骂:“疯子。”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但随即是狂热的欣喜。他跳下车,很用力地攥紧我肩膀,目光充满毫不掩饰的期待:“好孩子,你说什么?再睡一遍。”
我有点儿怕他这样子,耸耸肩,怯生生开口:“王明。”
王明是他的名字。
“好孩子,好孩子。”他渐渐平静下来,但唇角勾起的弧度反而扩大。他抱我坐上摩托车后座,很温柔地在我额尖落下一个带有奖励性质的吻,长腿跨过机身启动车子。我双臂环住他纤瘦的腰,头靠在他的背脊上,听有力的心跳汞出令人安心的力量。
“你不该杀阿庆的,阿庆是我们的朋友。”
我忍不住了,犹豫着开口,声音愈来愈小——我有些底气不足。
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倒是没急着骂我,安抚性地捏捏我的手掌,答得漫不经心:“他不是我们的朋友,他是怪物。”
我知道他是对的,但心里很不舒服,却也沉默了。风在我耳畔啸过,安静又喧闹。海岸的夜又长又凉,夜船挂在卷着浪霾的云川上,摇下满地明黄。
“我们得在天亮前赶去内陆。这群海怪饿了太久,磨得越久越危险。”
气流把他暗哑的声音搅得听不真切。我有点儿委屈,于是低低呜咽起来,泪水在他的牛仔夹克泅湿一片。他转过头,棕褐色眼睛里全是恼怒。
“你这个被泪水养大的小废物,多愁善感并且过于滥情,你什么也不懂,你给我添太多麻烦,再哭我就要扔掉你。你等着看,你的身体会被海怪撕得块片不分,你马上是秃鹫的美餐!”
我的呜咽止不住了,伴着摩托的哑叫一颤一颤。我带着哭腔倔强地顶嘴:“你扔了我吧,我不怕,我本来是你捡的,没我你反而过得好些。我没用处,我活该死,我不怪你。你尽管扔了我好了,我不想受你的委屈,我要去死,死了也罢。”
不常练习的技能并不能很好表达我的意思,但我管不住了。我太难过,我甚至不知道这样难过从哪里来。
他愣住,许久不开口,摩托也停了。我自觉理亏,哭声微弱下来。终于,他很轻地开口:“我没法子,活着就花费了我太多气力,我没办法随时保持好脾气哄着你这样的半大小孩儿。
“这儿太危险。处处有危险潜伏着,我们像一团活动的肉,诱人而且易得。
“理解我,宝贝,理解我。我们都得活下去。我们对彼此付有责任,是不是?我错了。别说傻话。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
语毕,他亲亲我下巴,揉揉头发以示抚慰。我沉默着,眼眶红红。他长叹口气,收紧手臂搂住我,两片好看的唇上下开阖念出温扬的旋律。我侧耳仔细听,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温情狠狠揉碎我的难过。我靠在他怀里,感受他安抚性地拍拍我的脊背,意识昏昏沉沉。
我闭上眼睛。我能就这么睡过去,反正有他。他就有这样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依赖他,我很爱他。
我再睁眼,入目是低矮枯朽的木板吱呀呀响动,却不见他。我心底有点儿慌,正要出声喊他,一只手却堵住了将要脱口的音节。
“嘘,别出声。快到联邦了,等这阵子过去就好。”
头发上黏着铁锈味的湿软液体。我偏头,看见他额角简单的包扎下流出血,面色惨白。
见我定定盯他,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听话。我不要紧,你管好自己。我们只剩一把短刀,那铁杆被榷弯了,没法儿用。”
我很急,正欲开口,上方却渗进不知道什么生物的鼻息,腥臭得惹我想吐。
“别怕,我保护着你呢。”他屈肘侧弯,右手紧紧攥着短刀,这是他准备战斗的姿势。
危险没发现我们的存在,心跳加速的几秒过去,木板上没了动静。他这才松口气,伸手去扯拉坏了的绷带,一面小心掀开木板查看。
一只爪子却突然把木板掀开,与他四目相对的是一张狰狞的怪脸,发黄的利牙几乎要钉住他的脸。他反应很快,只呆愣了一瞬,短刀便狠狠刺进海怪青色的眼睛。
海怪惨叫一声,两只尖利的爪乱抓,把我们藏身的木箱破坏成好几个破烂的部分。我惊跳起来,看他和海怪搏斗,脸上溅着蓝的和红的血。
“快走吧,我没事,我等着找你。”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下意识听从他的命令,不由自主地跑走,但两三步后昏沉的意识才清醒过来,转身看他。
这时打斗已经停下来了,两具躯体都没了动静。决定生死的战斗往往很快结束,战斗的结果往往不尽人意。我想看他活着没有,但腿软得使不上力气,况且我的废物胆子也被吓坏了。我的意识模糊了。
再清醒,我瘫在草地上,饥饿尽数蚕食我的认知能力。眼前曳着一些美餐不知道是幻影抑或现实,那是我生存的根本。我勉强爬起来,摇晃着走过去。
肚子被填饱,意识渐渐回笼。我的嘴里嚼着不知道什么肉,清甜的肉香刺激着我最本能的进食欲望。我低头看,满手都是蓝红血迹,手下瘫着两个半截尸体。
我确实活了下来,这不是我的幻梦。但比起发现是我在吃他而活下来,我宁愿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他为保护我才死的,我却吃了他以保命,我在吃他和杀死他的凶手。我悲呼着,喉头呵出锈咸的血味。
我做了可恨的恩将仇报者,我是最可恶的恶人。
但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不活下去,我的命是他给的。他给了我两次,我没有理由不珍惜。
不管怎么说,我活下来了。
我吃了他的肉,也要满足他的愿望。我得好好活下去,在这被污染的乱世里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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