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雾四起,萦绕不散。木质的屋舍散落在山间各处,与绿荫交相掩映。
三人跟着千宵沿着青石阶的小道,穿行其间。千宵一边走,也不忘向她们介绍各处用途。
“此处是观世斋,是为诸位求学之人开设的书阁,有着仙君们自创和收集来的各种书籍,姐姐们可凭言灵牌在这里借阅修习。”
“此处是肴馔堂,可在此用膳。食材皆取自山间,饱含此山灵力而生,对姐姐们的修行大有益处。”
“此处是演武台,可在此修习武术和术法。若是有比试,也是在这里举行的。”
“此处是……”
“稍微打断一下,”赤华伸了只手在忘我介绍的千宵面前晃了晃,“小千宵啊,姐姐跟你打听个事儿呗。”
说罢便抬手指向高处,其余三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抹亮丽的金黄闯出茫茫白雾,在阳光下反射出些许刺眼的光辉,于层叠的绿荫里傲然屹立。
“我看仙君们个个都像是出尘的仙人儿,怎么还喜欢这种金灿灿的东西呢?”赤华颇有些好笑的说着,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明的意味。
千宵有些疑惑的望着她:“赤姐姐竟不知吗?神州之内,但凡以金筑檐者必为神殿,以示我们妖与人对神明崇高的敬意与供奉的诚意。这是自‘蚕食’一战后就定下的规矩,如今已有数千年历史,按说是人人都应知晓的。”
赤华:“这我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好奇,原来仙君这么厉害的人物也会信这个啊。”
听出她语气里的戏虐,千宵顿时皱起了眉头:“赤华姐姐,请注意言辞,如此出言不逊,恐对神明不恭。九皋虽……一直位列七域之外,但九皋鹤族得以存续至今,也是因为一直受到神明的庇佑,这一点同神州之上的任何生灵都别无二致,所以理当供奉神明。这与灵力高低并无关系,而在于诚意。”
赤华撇了撇嘴,一摊手掌:“好好好,明白,心诚则灵嘛。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问。”
眼见千宵的脸色越发差了,宋子檀赶忙一把捂住这张遭瘟的嘴,朝千宵微微赔笑:“对不住啊千宵,这家伙从小就野惯了,没个恭敬的对象,你可千万别跟她计较,一会儿我们去神殿给神明赔个不是,神明那般大度,定不会与她这样的小人物计较的。啊对了,此处供奉的可是绯阙殿下?”
千宵闻言,叹了口气,缓了缓脸色,应道:“正是,绯阙殿下为南方主神,九皋鹤族作为统领者,自当供奉主神。这样吧,三位姐姐此刻风尘仆仆,不宜面神,我先带你们回住处沐浴休整一番,而后再引你们前往神殿。”说罢,还故作凶狠地瞪了赤华一眼,转身向前走去。
赤华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颇有些委屈地去扒拉宋子檀的手:“差不多就行啦子檀,我快窒息了。”
宋子檀一拍她的脑袋,凑近她小声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对神明这般无理!在家里就算了,你竟还拿出来说!这里可是九皋山,整个九皋最大的主神殿就在这里,你今天这态度要是让其他人看见了,不用仙君亲自动手,你就等着被围殴吧!”
“哪有那么严重,”赤华随手掐断路边的一苇草叶,拨转着玩,“你以为谁都跟那个小道童一般,说了一句跟把他家翻了似的,就那小模样还凶人,吓唬谁啊?”
说到后来竟真是有些生气了,路边安然躺着的石子也不知招惹了谁,无辜遭了这“女侠”的殃。
“再说那个什么殿下又不是他家的,至于吗?被说一句是损清誉还是会要命啊?跟个瓷娃娃似的那还当个什么……”
只听这越说越离谱,宋子檀骤然厉喝打断她:“赤华,谨言慎行!”
宋子檀鲜少这样严肃的唤她全名,饶是赤华心里也打了个突,讷讷地没敢再发声了。
山间小道总算恢复了原有的静谧,只是这骤然安静的空气里弥散着忿然与不安,落弥夹在其中,左顾右盼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好在这一路的尴尬没有延续太久,千宵便将她们引至住处。那是座隐在草石间的小木屋,不大,由几块青石小板连通着。
屋旁长着棵一丈来高的山茶花树,正开得烂漫,燃了一树的火红罩着檐上乌瓦,几支花枝探进前廊来,投下一片斑驳树影,赠人一室芬芳。廊下同别处一样,皆挂了铁马,一阵风来,漫漫山谷便被这清脆萦绕不歇。
“就是此处了。”千宵将她们引至屋前便止住脚步,又做一揖,才道:“姐姐们稍作休整,酉时我再来接你们前往神殿。”
宋子檀也回以一礼:“好,那便有劳了。”
这俩人循规蹈矩地拜来拜去,看得赤华浑身难受,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径直推门进了屋去。
屋内陈设简单,几张书桌,几个书架,靠近内里一张拉通的大通铺,便算是床了。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架上还摆着几本泛黄的旧书,许是哪位曾经居住此处的前辈落下的。
赤华随手翻了几本,发现上面净是些“礼法”“大道”“之乎者也”,看得她憋了一上午的瞌睡又要犯了,干脆顺手丢了书,随便找了个角落,也不管自己一身尘土和臭汗,倒头就想栽进床里。岂料那床板硬的堪比磐石,这一磕绊,险些将她本就只有浆糊的脑袋瓜,搅和的更匀称了。
赤华捂着被撞疼的脑袋,心道这山上的仙君怕不都是穷鬼,这抠门的本领竟比自家葛叔还能干!
这下好了,瞌睡直接给磕没了。赤华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平,望着天花板,听着铁马声发呆。
此时,宋子檀与落弥也一道进了屋。望着床上那一大摊“肉饼”,宋子檀还未消下去的怒火陡然窜得更旺了,将脱下来的外衣一把甩在赤华脸上:“起来!麻溜的把自己弄干净,一会跟我去神庙!”
“不去。”赤华头也没抬,扒拉开脸上的衣服,翻了个身继续她的发呆大业。
宋子檀顿时火起,冲上前去就要把她一把拽起来,落弥吓了一跳,生怕她们一言不合掐起来,忙上前阻拦:“宋姐姐!算了吧,赤姐姐其实也没犯什么大忌,神明不会在意的,她不想去就不必勉强她了……”
眼看还有另一个小姑娘在场,自己发火也不好“殃及池鱼”,宋子檀硬生生将到嗓子眼的一串脏话又咽了回去,丢下一句“行,睡不死你!”,便拉着落弥进里间洗漱,刚撩起门口的布帘,又听见赤华的声音响起:“子檀,你知道我不可能去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宋子檀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态度软了几分,道:“随你吧。”便不再理会她了。
可能是赤华赖床赖出了本能,再硬的床板也不能阻止她犯困。躺了没过多久,发呆就变成了呼呼大睡,直至宋子檀她们出了门,她也仍是睡得昏天黑地。
酉时的天边,已初显淡淡的红晕,云霞被染上橘黄的边际,给归巢的雀鸟铺一条暖融的归途。
山间多了许多行人,大抵都是前去肴馔堂用晚膳的。宋子檀一行人却要往高处去,到山巅的神庙,给她那不知所谓的发小收拾烂摊子。
没看见应该到的人,千宵好像也并不意外,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也没再多问什么。倒是落弥有些好奇,却又害怕惹赤华生气,只好此时悄悄问宋子檀:“宋姐姐,赤姐姐是不是…讨厌神仙啊?”
宋子檀听闻皱了皱眉,有些无奈的同落弥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吧。阿华这家伙从小没了爹娘,是跟在我师父身边长大的。我师父他……”
宋子檀默默在脑子里斟酌了一下用词,发现很难用词语来形容她这个养孩子当放羊的师父,现在想想赤华这脱缰野马似的性子,大概都是托了这位牧羊人“尽职尽责”的福。
“他……不大会教养孩子。总之,我从小就没见阿华对谁恭敬过,可能她也不是讨厌,就是心里没把神仙当回事儿吧。”
落弥:“可她之前同你说的那句话呢?”
宋子檀回想了一下赤华的语气,神色黯淡了几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阿华确实从小都未曾去过神殿。我阿爹也叮嘱过我,说不要在师父和阿华面前提神明的事,可能……确实有什么缘由吧……”
话音落,宋子檀骤然反应过来什么,止住了话头。毕竟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的,甚至,可能会惹祸上身。
在神州大地上,祭奉神明早已成为传承千年的信仰。“蚕食一战”乃有史以来最早的记载,虽说留下的痕迹并不多,却无疑都提到了神明救世的故事。加之后来者添油加醋,极尽文采描绘出各色传奇,时间一久远,“神明”二字便在人们心里扎下了圣洁的根须,于想象中立于那至高无上的境地。
从此,“蚕食”为天地始端,神明为万物之主,成为了亘古不变的原则。
原则之所以为原则。便是没有人会去质疑,更没有人应该去质疑。
而往往与一个时代背道而驰之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归宿。
宋子檀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或许她阿爹正是考虑了这一点,才会一直没有戳破那并没有怎么用心糊的窗户纸。
葛峰此人是江湖里跑出来的,为人潇洒坦荡,不拘小节,连带着赤华也是颇为随性,他们或许根本不在乎所谓世俗目光,可这并不代表宋深愿意看见他们卷入纷争,成为那受万人唾骂的离经叛道者。
这一点上,宋子檀自然也是一样。
沉默片刻,宋子檀将手指竖在嘴边,朝落弥微微一笑,两人便心照不宣地转移了话题,没再去探究这其中弯绕的是是非非。
山间小道大都蜿蜒崎岖,不是坑坑洼洼的石阶木板,就是干脆用脚踩出一条泥巴路,只有通往神殿的这一段路修得格外平整。
汉白玉的石阶纤尘不染,一看便知,必是有人日夜悉心打理。阶旁一扫山下杂草丛生的景象,筑起一座又一座石灯笼,夜幕初降,火红的烛光映着白阶,一路通往那璀璨的金色辉煌。仅是行在路上,便不由令人肃然起敬。
刚登至山顶,宋子檀愣是呆在了门口。只见那外围一圈朱墙黛瓦,浩浩荡荡将内里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仅仅窥见这阵仗,便足有她们半个镇子大了。
里头的庙宇修筑地极高,黄金锻铸的檐顶断不是包几层围墙便能掩住的,高挺的六层金顶缀着各式珠玉,每个檐角上都攀着一只凤鸟,以傲视群雄的姿态,俯瞰整个九皋之域。即使在黯淡黄昏里,也如一轮熊熊烈阳,叫人不敢直视。
宋子檀不是没去过神庙,镇子中临个几里地就会有一间,大多是村人们筹钱孝敬给小神仙的,平时进庙里拜一拜,好求个收成富足婚姻圆满什么的,贴着地气一类的小请愿。那庙宇自然也算不上大,一个整屋带上个小院已是顶了天,哪里见过这要照着三宫六苑修的架势?
此时已不是进庙的时辰了,锦绣錾刻的朱门紧闭,还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气派场面。
宋子檀暗自想象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来,果真是贫穷限制了想象。
千宵见了她俩愣住,倒是毫不意外,缓言道:“两位姐姐今日都不是正式参拜,此时也不合时辰了,便在门口行揖礼拜上一拜便罢吧,权当赔个不是,此事尚小,便不要入殿内搅扰殿下了。”
“不算正式参拜……是什么意思啊……?”落弥颇有些疑惑。
“往日参神是有一套礼节的,断不会这么随意。”千宵笑着解释,“须得提前沐浴斋戒,更衣焚香,还得备好上好的贡品。况且每位殿下都有不同的喜好,像是绯阙殿下,便须得用清泉水沐浴三次,再以梧桐花调香,熏以周身,且不能着朱色衣裳,戴金银头冠,好像…还有些规矩,我不是很说得清。总之,若是触了绯阙殿下的忌讳,是会给整个九皋带来灾异的,所以每有人要来主神殿参拜,都必须先向仙君报备,由我们领着才让来呢。”
宋子檀一惊:“居然这么繁复?可往日在山下时拜祭,也并没有谁提过要这般做啊?”
千宵:“一方主神,要求苛刻些也是不为过的。”
于是,二人便依言在门前拜过,宋子檀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事儿多的神仙殿下没听见赤华那一通大言不惭的埋汰。
寻着来路下了山,熹微的天光已悉数远去,偶有几声鸦啼,在初降的夜幕里回响。直到又回归了那熟悉的坑洼石板路,山下才传来隐隐人声,一两豆灯火,从林隙间钻入眼帘。
宋子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宏伟的金殿固然让她好好震惊了一番,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恢宏之下隐着的是无边寂寞,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人们对神灵抱有的从来是“敬畏”,到底是夹杂着一丝恐惧,叫人望而却步,敬而远之。倒不如这山腰上的烟火,让人能轻易触碰,不必忧心飞蛾扑火。
宋子檀无来由的有些想家了,总算是在赤华那句不着调的“九皋山有什么好?”里,觉出了几分味道。
可还不等这味道咂么出个所以然来,宋子檀她们回到小屋中,一开门,便迎头跟个四仰八叉的身影来了个“干瞪眼”。
这家伙居然还没醒!?
没醒其实也没什么,但这睡姿是着实只有令人叹服的份儿。只见赤华大半个身子探在床外,脑袋不多不少,正好卡在床棱角上,临走前给她盖得被子也被踢掉了大半,只剩一角险险地勾在腿上,整个人连同被子就是个将掉未掉的状态。这样都还能安睡如死猪,除了赤大小姐外恐怕不会有第二人。
宋子檀简直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这人怎么还没把自己摔死呢?
落弥倒是十分心惊,手忙脚乱想去扶她:“赤姐姐怎么睡成这样了?一直这样磕着不会疼吗?诶呀…宋姐姐你来帮个忙呀!要掉下去了!”
“放着吧,等我把她弄醒。”宋子檀没好气地说着,利落地挽了挽袖子。
宋姑娘论学识学识中庸,论武功武功稀松,却在叫人起床这件事上颇有心得,轻声细语是断然无用的,简单粗暴的方法还得是直接上手。没过多久,就在落弥震惊的目光下,将这贪睡精拽了起来。
赤华“嗷”了一嗓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疼得哈欠都没来得及打,开口咆哮道:“宋子檀!!你就不能换种温柔点的方式!!”
宋子檀:“温柔的方式不适合死猪。麻溜起来,你还吃不吃饭了?”
赤华撇撇嘴,冲着一旁的落弥小声叨叨:“看见没?以后别学你宋姐姐,嫁不出去的。”随后身子一歪,躲开踹过来的一脚。
吃过饭,时辰已晚,想到第二天便要开始修习,三人就决定早早歇下了。
是夜,山里又起了浓雾,门外嘈嘈虫鸣此起彼伏,却也不恼人,随着山风悠悠晃荡进人们的清梦。
夜里的山间水汽极重,后半夜便下起了小雨。雨水噼啪打在屋檐上,砸得檐下的铁马叮当乱响。斜风细雨里,却见一个身影莽莽撞撞地闯入檐下,还未等把气喘匀了,就毫不客气地“啪啪”砸起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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