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其一

沧水的盛夏葱郁明媚，灿烂的阳光穿过树缝，在地面洒下斑驳的碎金。

总有阳光灿烂的日子，风吹走无尽的悲欢，云带走遗留的过往。

苏迟悟站在一株树下，白衣绝尘，瞳仁明澈。他像是一面镜，纯白无瑕，却倒映出所有污浊。

而他，不得不将一切接纳。父亲曾说，慧极必伤。于是父亲给他赐字为，迟悟。

迟悟迟悟，迟而悟之。

苏迟悟想到这些，哑然失笑，心道但愿如此吧。

一个身形极其纤瘦灵动的小小少年张牙舞爪狂奔而来，猛地撞到苏迟悟身上，苏迟悟伸手接住他，往后退了几步才摇摇晃晃稳住身子。

“苏迟悟！你完了你完了！”阿灵面色通红，语气兴奋，一双大眼睛满是异彩。

苏迟悟道：“你慢些说。”

阿灵喘了好大一口气，眨了眨大眼睛极其欢快地道：“大魔头已率军出了封州，看来攻打沧水所言不假！啊苏迟悟你完了，你在哪里大魔头就打到哪里，你在封州时大魔头血洗封州，你在沧水说不定沧水也逃不过一劫！”

血洗封州……

苏迟悟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也霎时间失了血色。

阿灵幸灾乐祸，满嘴歉言却全无歉意。他负着小手脆生生道：“我年纪小，口无遮拦，说了什么惹你不开心的，苏迟悟你可别放在心上。”

这哪里是口无遮拦，分明是哪里有疤就往哪里揭！

苏迟悟微笑着摇头，神色也恢复如常，道：“封州已受东方家管辖，若是沧水也重蹈覆辙，东方家怕是要一手遮天了。阿灵你想想，东方家原来虽也算是世家大族，可却是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如今强横至此，这是为什么。”

阿灵心想：还不是因为东方家那个大魔头叫人闻风丧胆？可是他偏不如苏迟悟的意，撇嘴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偏不说！”

“东方家只用十年，势力便可与沧水白家媲美，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岂是仅凭一个魔头就能做到的？”

“那是为何？”阿灵忍不住出声，皱眉看着苏迟悟。东方家大魔头的实力他领教过，差一点点他就要被一剑给砍死了。阿灵想自己打架还算厉害的，可是接不过大魔头一招半式，那大魔头的修为岂不是要逆天了？阿灵的小心脏有点接受不了还有比大魔头更厉害的人物，若是有的话，他“鬼圣”的名号迟早要被摘了。

“鬼道。”

苏迟悟仅说了两个字便不肯再说了，阿灵揪着他死缠烂打上蹦下跳，他只是微笑道，“阿灵还小，待阿灵长大一些我再告诉阿灵。”

“我不小了！我已经一百、两百……不对……我已经……”阿灵狂抓头，最后靠着模糊的记忆勉强凑出一个比较合理的年纪，“我好像已经快五百岁了！不小了！你就告诉我鬼道是谁，你告诉我，然后我去打死他，看他敢不敢跟我抢名号！”

苏迟悟失笑，摸了摸阿灵的头，“没人跟你抢名号，而且，刚刚阿灵说自己年纪小……”

“我才没有！”阿灵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嫌恶地打开苏迟悟的手。

苏迟悟含笑，“那便没有吧。”

阿灵哼了一声，便自顾自跑去玩了。他身形仅七岁孩子大小，长得如白瓷般细嫩精致，又是掏鸟蛋又是捉蚂蚱的，如人间孩童般稚气可爱。

“苏迟悟你看！这里有一只小黑猫诶！”阿灵嘻嘻笑着蹲下身子，戳了戳花丛里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

一只手指戳了戳阿灵的脑袋，阿灵一心拨弄着小黑猫，不耐烦地道：“苏迟悟你这么大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无聊？”

刚说完这句话，阿灵整个人如五雷轰顶般炸毛！那股死亡之气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人战栗又作呕。

阿灵惊恐抬头，一张手掌由头顶压下，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势几乎要生生把他五脏六腑压碎。

“苏迟悟——”阿灵歇斯底里尖叫。

就在那只手掌触碰到阿灵头顶的那一刻，一支灵箭射穿了手掌。苏迟悟捞过吓得几乎灵魂出窍的阿灵，站立在另一方天空与一位灭鬼神对峙。

灭鬼神并非神族，而是一群修为高深的猎鬼道修结成的联盟，以实力强悍和宁古不化著称。眼前这位灭鬼神，身形高大挺拔，外披暗红色铠甲，虽黑布掩面，露出的一双眼睛却足见凛然正气。

“此鬼可是鬼圣？”

阿灵听得这有如雷鸣的声音抖得像筛子，双手紧紧地缠在苏迟悟脖子上，看都不敢看灭鬼神一眼。

“此鬼可是鬼圣？”

声音更大了，阿灵吓得把头埋得更深，小声道：“不是不是。”苏迟悟的手按在阿灵后背上，极清晰地说了一声：“是。”

灭鬼神看向苏迟悟，有些意外这等眼神明澈的少年会护着鬼圣，道：“你凡胎肉体，为何与恶鬼为伍？你可知鬼族作乱，人人得而诛之？”

阿灵几乎要哭了，好不容易抬起一双莹莹的水目看苏迟悟一眼，头却被苏迟悟给按了回去。阿灵心想，那该死的灭鬼神，自己灭鬼也就罢了，还要来唆使苏迟悟这样又呆又愣的木头去灭鬼，简直可恨！

“恶鬼乱世，有劳侠士去拯救苍生了。可是若是阿灵的话，我却不能容你动他。”

灭鬼神冷笑：“可笑！我乃晴川莫恺，我要灭谁，还容你这等小辈阻拦？”

苏迟悟道：“阿灵你先下来。”

吊在苏迟悟脖子上的阿灵哭道：“苏迟悟……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类……你肯定是不要我，你肯定是要杀我，你肯定是要把我交给那个大块头邀功领赏去了。”

“阿灵，你先下来，我好张弓。”

阿灵一个激灵，赶忙从苏迟悟身上跳下来。这个狡黠的小少年立刻换了副嘴脸，下巴扬得高高的，得意地看着莫恺嘻嘻道：“你个臭道士，知道苏迟悟谁吗？苏迟悟一支星辰箭——”

“诶，我的箭呢？”

阿灵猛地扭头，以脖子快要断掉的角度斜着苏迟悟，边拉着苏迟悟飞速逃窜边恶狠狠道：“苏迟悟你个混蛋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星辰箭三个字，好像唤醒了尘封多时的记忆。莫恺有些头痛，抵住前额，任由两人拔腿就逃，竟然没有追去。

两人一口气跑了一刻钟，直到四方无人才敢停下来喘息。阿灵重重地推了苏迟悟一把，怒道：“你的箭呢？”

苏迟悟也不恼，道：“好像很久以前就断了。”

“我是说星辰箭！绝无仅有的星辰箭！名震天下的星辰箭！封南尊打下南疆时得到的那支星辰箭！”

“断了，很久以前，断了。”

阿灵看不清苏迟悟的表情，好像突然有雾气弥漫了整个空间，苏迟悟的脸隐在雾气里。苏迟悟好像在笑着，又好像哭了很久，等雾气散了的时候，苏迟悟又是一脸平淡温和的模样。

“对不起阿灵，我逃了，没有守护你鬼圣的荣耀。”苏迟悟弯腰，歉意地摸了摸阿灵的头。

阿灵翻了翻白眼，“知道就好！这次就原谅你了，不许有下次知道了吗？”

苏迟悟点了点头，阿灵一下子笑开了，说：“苏迟悟你真乖！你比我养的任何小宠物都乖！”

苏迟悟只是微笑。

西方的天空，一轮火红的落日，翻滚着燃烧半边的云彩。所有的故事，都被燃烧殆尽，只剩青烟。所有的老酒，都被埋入酒窖，无人品尝。而他走在朝阳与夕阳之间，任由漫漫黑夜，覆上漆黑的瞳仁。

瘦弱的少年躬着背，背着小小的孩子，走过又一轮夕阳，走向又一个黑夜。

孩子惬意地摆着两条纤细的小腿，胳膊圈着少年的脖子，凑在他耳边酥酥软软道：“苏迟悟你累不累？”

“不累。”

“真的么？”

“真的。”

“那苏迟悟背很久的话会不会累？”

“也不会。”

孩子把脸贴在少年脸上，笑道：“那苏迟悟你背我一辈子！我一辈子都不下来啦！你说这样好不好？”

“阿灵觉得好便好。”

“阿灵觉得好诶！”

少年笑了笑，“那好。”

末了，他轻声道：“阿灵，天又黑了，我们该回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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