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我的款冬花？

我刚念初中时，家住在老小区的顶楼。书房在阁楼里，书桌上放着一盏小灯，笼着薄薄的油纸，外上画的是萤火虫。

想来前房主一定是个浪漫主义者，读过囊萤夜读的故事，或许他也曾是挑灯看过二十四桥明月夜的风华同学罢？

我咬着笔杆，油纸拥着灯光，黄晕映在白纸上，我偏头望向阁楼窗外，对着的是一片红瓦。

红瓦里的绿是那样抓人眼。

……绿？

我眯着眼睛细看：嚯，许是连着下了几日雨，那瓦缝里已生出了新的嫩芽；或许几日便会蔫罢？

那嫩芽蜷着幼叶，绿从淡黄的茎后泛着上去，夏末的热风拂过，它在风里摇曳地弯了腰，然而复又挺直了。

2.

“莫秀，你来分析一下这句诗。”

思绪从那抹嫩绿上被拉回，我半懵着站了起来，迅速瞟了一眼黑板上的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依着语文课本，将教材的解释念了一遍。

教语文的杜老师点了点头，压了压手示意我坐下，又环视一周，说：“然而我觉得这首诗最令人心酸之处非在虚实结合，有家难回。有人知道这首诗的背景么？”

周遭缄默，唯有一只手高高举起。杜老师点了点头：“李卓辰，你来回答一下。”

李卓辰站了起来，她的音调抑扬顿挫：“李商隐在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的时候，妻子王氏已于夏秋之交病故，而李商隐过了几个月才得知妻子的死讯，两相联结，未免断肠。”

杜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许她知识面广；我悄悄用笔杆戳了戳同桌，压低声音问：“李卓辰学过歌剧么？”

同桌叫陈昭序，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她不得其解，问：“何出此言？”

我正欲回答，下一秒杜老师的笔便砸到了我头上：“你怎么不记笔记，莫秀？”

我赶忙躲开，便要抄板书，一面抄一面回头看着杜老师是否注意到我，不巧看到李卓辰的本子上空空如也，然而也与同桌快活地聊天。

我心下生疑：杜老师的耳眼怎么时灵时不灵？

陈昭序戳了戳我，让我续说未完的话。

我于是低声答：“她方才似乎在唱咏叹调。”

3.

第一次月考之后，我考的还不错。李卓辰也考的不错。我与她都得了学校的表彰。

放学回家时，我却看见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搂着李卓辰，笑着同年级主任讲话。

隔壁班的语文老师脸上笑开了花：“嗨呀，我们卓辰的作文也写的不是很好！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嘛！”

李卓辰一改平日的威风，也羞赧着摆手。

年级主任红光满面，眉飞色舞：“您谦虚了，卓辰的作文代表学校展出，是光荣呀！”

……

第二天，学校英语组准备的作文讲评材料里的范文，署了李卓辰的名。

我们班的教英语的赵老师喜气洋洋地表扬了一番李卓辰：“这次我们班英语作文写的最好的是李卓辰同学，她的作文会被展出到学校的公告栏里。我们的作文题都是原创命题，李卓辰同学能用这么多高级的句式和词组，积累量可见一斑。大家来看看这个句式呀——”

赵老师在讲台上神动色飞，我侧耳听见下面的窃窃私语。

“你可听说了？李卓辰的妈妈是隔壁班的邓老师。”

“邓老师？那不是我们学校的执行校长吗？”

切切察察的话许是稍响了些，赵老师陡然拔高了音量：“谁在下面讲话？！”

全班鸦雀无声。

赵老师环顾四周，薄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我们来继续分析这个句型——”

下课后，赵老师让我们把李卓辰的笔记本传阅，以便于学习李卓辰同学记笔记的优良习惯。

李卓辰记的笔记的确十分井井有条，每一页都标注了日期，生词、词组、句式、语法，泾渭分明，逻辑清晰，红笔圈画、蓝笔批注，丝毫不含糊。

我看完之后传阅给前桌，不小心失了手掉在地上，电风扇吹起的风把李卓辰的笔记本翻了页，上面却是一篇反复涂改的作文，红笔与黑笔交错，甚至有赵老师的批注与修改建议——

内容与她被表彰的作文所差无二。

时间赫然标注的是9月25日。

我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第一次月考的日期是9月28日吗？

4.

大雪的前一日落了雪，从阁楼的窗外望出去是一片皑皑，看不到什么颜色；除了那瓦缝里的野草竟已长成了一株花，那是雪色中唯一的鲜妍。

母亲说，这是款冬。

它的花是嫩黄色的，每一朵都是明媚阳光。

我望着瓦上的款冬，怀着澎湃的心绪入眠。我梦到了星辰大海，梦到了漫山遍野的款冬。我在星辰之下、款冬之上歌唱。

大雪那一天是学校的国学节，我创作的故事《无悔》会被改编成话剧演出。

我走在路上，那雪分明是天上的云，阳光是夹着笑的，连鸟儿都叫得格外动听，眉梢挑着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终于到下午了。同学们都坐在台下，我清楚地知道下一个节目就是我的《无悔》。

那主持人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字正腔圆的话从他嘴中吐出：“下面有请七年级话剧社的同学为我们带来国学话剧表演《无悔》，作者李卓辰。”

我的笑容猛然僵住。

……李卓辰？

我奔上去，顾不得往台上搬道具的同学，直奔后台。我几乎是拎着主持人的领口，难以置信地说：“作者怎么会是李卓辰？这明明是我写的！”

那主持人一愣，“呀……可能是弄错了？我再去找年级主任确认一下。”

我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但碍于还有许多人在台下，即使是在后台也不能发出太大声响，只好抿了抿唇，说，“好罢。你一定要帮我确认一下！这怎么能错呢？”

主持人连忙点点头，说：“你快走吧，话剧要开始了，你不想看看你自己写的话剧吗？”

于是我转身要走了，走出后台前仍不住地回头叮嘱：“一定要帮忙确认啊！”

我回到观众席，却无心于话剧，满脑子胡思乱想：怎么能是李卓辰？为什么会是李卓辰？……

突然有人推了推我，我转头一看，是陈昭序。我眉关紧缩：“怎么了？”

陈昭序说：“这话剧怎么跟你写的不一样？”

我抬头一看：台上的李卓辰穿的是一件渐变赤色的大氅，演的正是《不悔》中的角色岳将阙。

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同《不悔》中的男主角凉柩惊拉扯！

我连忙翻出了《不悔》的原稿。原稿中，这个故事讲述的是出身草根的少年将军凉柩惊与世家公子温礼珩凭借二人的共同努力，振兴了齐朝的故事。而岳将阙这个角色，在《不悔》中是个刚烈可敬的敌国女将，虽与凉温二人立场不同，却是我十分喜爱的一个角色。

——然而在这里，岳将阙却已成了一个周旋于凉温二人之间的圆滑女子！

我气得胸口发疼，决心要好好问一问李卓辰。

待她下了台卸了妆，我把她拉到一旁，开门见山地问：“李卓辰，你为什么要占用我写的《不悔》？！”

李卓辰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不悔》分明是我写的。莫秀同学，讲话是要有依据的。”

我冷笑：“李卓辰，你怎么敢颠倒黑白？这明明是我投稿给话剧社的！”

李卓辰无辜地耸了耸肩，“你写了《不悔》，不错的；然而这演的一出《不悔》，是你写的片段吗？”

我被她顶的哑口无言。

她说的不错。

那被魔改了的《不悔》，是一个恶心的冒牌货，鸠占鹊巢地用了我的孩子的名字，却将个人意志恣睢加于其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李卓辰，水雾蒙上我的目，侧眸望向窗外。

白茫茫的一片。

我看不到光。

春天来的很早，冰雪消融的时候，整个瓦片的屋顶上都生出了款冬的幼芽，嫩绿色的一大片，生机勃勃，满目莺色。

团队办公室布置了任务，要评选标杆班级。

收集荣誉、整理材料、撰写文稿、编辑内容、美化格式、打印成册……

为这个事，作为团支书的我两天只睡了五个小时，整宿整宿地熬夜。

我就坐在阁楼的书桌上，款冬花陪着我，寂静地通宵对着电脑，手指麻木地敲打着键盘，手肘因为长时间的不移动而后知后觉的酸软，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几乎要崩溃。

直到东方破晓，我才拉灭了“囊萤夜读”的灯盏，苦苦抓着最后的一个多小时勉强养神。

当最后的成品以李卓辰的署名交上去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麻木了。

我看着覆盖着屋顶的款冬花，眼底毫无波澜地笑了。

你的明艳，能化开人世的坚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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