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军械库房

我们还记得以叶莲娜为中心的几个人被叫到甲板下去将压舱货往左舷移动。

塔露拉口中的压舱货就是两门根据伽拉泰亚号船体尺寸等比例缩小约三分之二的克虏伯大炮，而这两门缩小了的巨炮就存放在甲板下一层的军火库里。

叶莲娜推开库房门，第一眼便看见两只被铁链捆绑地严严实实的栗黑色的钢铁猛兽。它们本来分别靠在船舷两侧，像天秤两侧的秤砣，均匀地将浮心往海面下压。透过和平时期作透气孔紧急时期做射击孔和炮孔的牛眼窗，下午倾斜的太阳照在其中一门身上，明亮的白光也变得灰蒙暗淡，让本来就充斥着杀气的大炮看起来更加可怖。叶莲娜她们是见惯了的，可我还是想从一个第一次看到这玩意的人的视角观察一下它。

一个天然能带来极大的恐惧感和压迫感的东西，哪怕它的实际体积再小，在一个人的眼睛里还是会变得非常大，大到与天齐高、与地齐宽都不够，大到把七大洋全部抽干当匣子来装都还不够，哪怕是大到把太阳挤到和比邻星去形成双星系统仍然不够，要是非得要说一个大小，就是要大到填满由哈勃定律确定的那个大球才能让观察者勉强满意。而眼前这个管长十三英尺口径七点五英寸的“小”炮，在一个初见之人看来，必定能看见其上的一根钉子都像山岳一样大，更别说那重达百镑的铁轮和炮管。

能带来巨大的恐惧和压迫说白了就是能让人感到性命受到威胁。而在历史上，那些能够威胁人的生命又舍不得毁灭掉的东西，无不是要想方设法将它们束缚起来。在古埃及，拥有极大法力的木乃伊就是要用白布裹起来；中国的道士也会用墨斗线将伤人的僵尸王捆起来；哪怕是回到我们捕鲸业，二十世纪初那些想要把虎鲸逮到水族馆里去的人，也是要先用坚实的渔网将它们牢牢绑住。我们眼前这两门克虏伯炮也是这样，用数条几乎和人的小臂一样粗的时常刷鲸油保养的黑铁链，先是将四只轮子前后互相绞在一起，让它们相互牵制，无法动弹；然后再将它套在炮管上，绕上几圈后，就当是套中了它的脖子；最后各自还得剩一节，连在用来当做马桩的大船的墙上，只要墙上的钩子不脱落，就能保证大炮不随意发生滑动。

让我们趁这门大炮还没有遮蔽我们的视线之前来好好观摩一下全貌。克虏伯大炮的零件没有哪一个不是用钢铁锻造而成的，整体来看，它就像一个钢铁打造的心脏，被用粗铁链给束缚在大船的身体里。可我们以后将会看到，这两门大炮还真的是伽拉泰亚号的两只心脏。在远洋航行中，捕鲸船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海盗和当地土人的袭击，那么用于保证船员安全的武器就是必不可少的。每一艘捕鲸船上都配有几条枪，用来威慑或射杀任何对船只具有威胁的存在，这些枪全都放在船长室或某个普通水手难以接触的柜子，而像伽拉泰亚号这样把军火公然存放在谁都可以进的仓库里的船我可是找不到第二艘。我在前面提到过“秘鲁炮孔”这个东西，这是绝大多数捕鲸船假装自己是军舰的有效手段。伽拉泰亚号这种本身就是老军舰改造的，自然有炮孔，配备一两门三四英寸的海军炮也在情理之中，可把克虏伯大炮这种陆炮之王给搬到小小的捕鲸船甲板下的，除了那些宣称“耀皇威于海外，非海军而莫属”的日本帝国军舰外，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那艘船想得到这茬。这时，外面扯鲸脂所造成的巨大摇晃让这两个钢铁心脏沉闷地搏动一下，铁链和炮身相撞又摩擦，稀里哗啦仿佛古神的低语，让人感到一下子就坠入深渊，升起莫名的心慌，进而感到一些黑暗扭曲而怪诞的东西也缠住了自己唯一的那颗活生生的心脏。

现在它们已经大到我们只能盲人摸象式地观察。远看，涂满炮身的和军盔一样的黑漆是多么的光滑，多么的威严；而近看，其上细微的不均匀就一目了然。那一颗颗流下一半而凝结的油滴、一根根触目惊心的划痕以及一条条根本就是没有涂到的小缝隙，绝对会让强迫症患者扯下每一根头发。看起来平直均匀的宏观世界，在微观世界是如此的粗糙和零散，让我们不禁想象是否能在原子缝隙间，寻找道尔顿留下的宝藏标记，毕竟过期的葡萄干布丁吃不得，走到最后尽是星空。

由于我们已经不能看见大炮的全貌，局部来看就可能会看见新的东西。看那满是矢车菊浮雕的炮身，让我想起弗雷神那在末日之火中熔炼了他的血肉的铠甲。要是这样说，那么那根能让人升起高潮的炮管就是不小心流落到埃森的胜利之剑，斯基德普拉特尼就是这艘装满军火的大船，古林博斯帝正在天上被钩子吊着，而布洛杜克霍菲就是稳当的炮身底座。而这套含有神明魂魄的神器就这么用美国工厂生产的铁链紧紧套住，让我们的神明只能发出无声的低吟。

再往细了看，到只能看出是一块黑色的铁时，我却看见了艾莉兹船长常穿的黑外套的一角。毕竟这艘船是还是由以艾莉兹为首的人类所有的，从所有物中能看到其主人的片段也很符合现象与本质的辩证关系。要是这样来看，艾莉兹船长就必然是那作为大炮核心的炮管；斯卡蒂、玛嘉烈、德克萨斯和丽塔是炮弹；塔露拉和阿丝忒希娅是较大的两只前轮；焰尾和黑是较小的两只后轮；而我们剩下的人，包括麦哲伦和拉芙希妮在内，就是组成一门完整的克虏伯大炮所需的每一个零件。这所有的东西按照机械原理牢牢捆绑在一起，同生死，共命运，少了哪个大炮都开动不了。大炮轰隆，击穿长空，无畏舰都能打出大窟窿。

在我们拉拉扯扯地欣赏大炮的时候，叶莲娜等人也需要做一些拉拉扯扯的工作。军火库里除了两门炮，靠里的架子上还固定着一排排毛瑟1871年式步枪，算好人头刚好一人一把；剩余的墙下，整齐地堆着各种装子弹的和装炮弹的木箱子，用扯紧的帆布盖着。在靠入口的墙角边，还有一个约四英尺长的棺材一样的木箱，看起来要比那些装弹药的箱子要新得多，没有标明内容物是什么，只是在上部用白漆刷了一个粗糙的骷髅头。军火库的天花板有闸门，可以将大炮等重物吊到甲板上使用。

她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太阳照不到的那门给拖到阳光下。虽然钢铁和船木之间的摩擦因数较小，可对于一台近三万磅的铁家伙，对于人类来说就是在拖动一座底部安有轴承的小山。她们先将把炮身和船体连接的锁链解开，然后各自将铁链穿过右肩和左腋下，将本来用来连接船体的锁扣反手扣在铁链上，这就把自己变成了甲板下的女纤夫。多余的铁链不会很长，大家距离炮身非常近。

要是光是这么拖十来英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重点在于我一直都在说的，这段时间这船时不时要猛弹一下，因此在大家尽可能弓起身拖曳大炮时，突然会传来刺耳的摩擦声，那表明大炮在发生滑移，这是相当危险的。一下子将人扯到别的地方去，在胸前和肩颈留下一条血窟窿都还是轻的，要是不幸将某人的脚或手给轧到车轮底下，那场面就不好看了。在第一次扯鲸脂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拖一英尺的大家就听到了吱呀声。被巨力拖曳的人，都像芭蕾舞者一样踮着脚转悠，以找平衡。

“闪开！”祖玛玛突然喊了一声。

“啊？”蕾缪乐疑惑地也喊了一声。由于大炮是顺着她的方向滑移，她才并没有什么感觉。

可还不等蕾缪乐反应过来，祖玛玛就一把将她撞开，而自己却由于铁链的束缚，身子被猛拉回去，背部撞击炮身，发出一声闷响。幸好没有滑移太远，这道撞击后就停了下来。可要是她动手不及时，蕾缪乐下半辈子就只有戴假脚了。

“你没事吧？”同艇的菲亚梅塔在站稳后，轻拍祖玛玛的肩。

那个印第安人轻轻摇了摇头，反手轻轻擦了一下背。菲亚梅塔不放心，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脊椎。

“咋啦？”

“你确定没事？”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这么啰里吧嗦干嘛！快点弄完快点上去！上面在催了！”艾塞尔芙蕾突然推门而入，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人。

于是大家就又默默弯下腰，将全身的力气再次聚集在脚底板和躯干上。或许是我们的神明看到了有人遇险，这一次暂且不再和大家做游戏，让大家一口气就拉完了最后的十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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