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喜欢跳皮筋的初夏

当邻镇发生女孩差点被人贩带走的事时，我正迷恋上跳皮筋。课间跳，放学跳，三五一群，划分两组，在一条褐色的皮筋上展示着挑、勾、踩、跨、摆、碰、绕、掏、压、踢等动作。我喜欢折腾这些动作，更喜欢以此赢得大家对我的钦慕。正是初夏，白昼渐长，从放学到夜幕降临有着一大段时间。我、阿春、小翠和凤儿常常利用这段时间聚集在放学路上的一处草坪上。“高粱，高粱，满山坡，山上的孩子会唱歌，不是爹妈教会的，而是自己学会的。”我们将皮筋歌唱得响响的、脆脆的，让双条腿自由自在地在皮筋间穿梭、翻动。“阿麦——”有人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叫我的名字。是她。我假装没听见。“阿麦—她又叫了一声。长长的。但即使穿越过山间无数的树叶和草木都没有使她的叫声更好听一些，有些粗涩，有些刺耳。我顺利地跳过了她们挂在腰部的皮筋，正勾着右脚准备将皮筋踩在脚下时，她的第三声传了来。我一个赵趄，差点摔在地上。“回来啦。”我没好气地大吼了一声。“放学后就回家!”早上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没吱声，埋头将碗里的饭刨得稀里哗啦。“听见没?”她用筷子“当”地敲了一下我的碗。“听见啦。”可是，放学的时候，我早忘掉了她说过的话。我们拿起皮筋就冲向了草坪所在的方向。“你没长耳朵啊?”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回去时，她还站在山梁上。很气恼的样子。“长了啊。”我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把皮筋交出来。”她把手摊向我。我将书包递给她。包里除了书本和笔什么也没有。皮筋不是我的，而是我们四个人凑钱买的，一人保管一天，这天保管者是阿春。“明天在放学的路上再玩，你就等着吃烧火棍。”她的意思很明白。我撇了撇嘴。我才不怕呢。

晚上的时候，她拿着手电筒在房前屋后反反复复地检查后，又趴伏在地上，检查起我的床下。什么也没有，或者说什么歹人也没有。她松了一口气。“要不，你和我一起睡?”她问。“不。”我喜欢一个人睡。当然，我也很喜欢枕着她的胳膊睡，但她晚上会打鼾，睡得越沉响声越大。听见门被她关上的声音后，我开始在心里默念起白天听过的“小皮球，驾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可是，这首皮筋歌真的太长了，也太难学了，很快就将我催睡着了。“放学就回家!”早上，我背着书包离开的时候，她正拎着一篮茄子，从菜地里回来。放学后可有很多的事要做，要到山下的河里摸鱼，要去庄稼地里偷花生，要玩抓石子、踢毽子，偶尔还要和男生们比试斗鸡，而最近我还要玩跳皮筋。所以，我没说话。“那个女孩就是在放学路上差点被人带走的。”她提高了嗓门。“不是还‘差点’吗?”我向来就不怕她的威胁。“好，你等着。”她将她两根好看的麻花辫往脑后一甩，急急地往厨房去。我知道她去拿她的武器——那根烧火棍了，她曾无数次地对我举起它，虽然从不曾落下，但是万一呢，万一就落下呢。所以，我一溜烟地跑向学校。不过，途中，因为遇上了阿春，所以我们又将皮筋系在一株柏树上玩了一会儿。我觉得那首我还不会的皮筋歌就快学会了。

“周扒皮爱吃鸡，三更半夜来偷鸡，我地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这天玩放学，我们换了一首皮筋歌。阿春说，过两天我们就换唱成那首高难度的“小皮但球”。我同意。

太阳将一天中最后的光芒铺洒在草地上，迷人而耀眼。我喜欢将自己置身于这种迷人的世界里，也喜欢跳跃在皮筋间的那种飞翔感。“阿麦一可是，我很快在飞翔中落地。我停了下来，翻了一个白眼。“阿麦——”“叫你呢。”阿春、凤儿和小翠看着我，并征询着我的意见——继续还是撤退?“跳到耳边再走。”我说。“回来啦。”然后，我又朝着对面的山梁没好气地嚷了一声。阿春和小翠跳得很好，她们很快就从腰部跳到了耳际。而我却频频出状况，需要同组的凤儿出手相救。“阿麦——“阿麦，你再不回家，我来‘接’你了哦。”她真的生气了。我们没跳到耳际，就四散而去——阿春和小翠向左边的那条小路，凤儿向右边的那条小路，我向中间那条。在看到我家屋顶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鸟儿们正忙忙地归巢，到处是缭缭绕绕着往天上跑去的炊烟。而她正在菜地里追赶着趁她不注意溜出圈的那头小花猪。她单薄的身子跑得很快，两条挽着裤脚的腿在她辛苦种下的西红柿、白菜、青椒间跑着、跳着、窜着。就像跳着一场乱七八糟的皮筋舞。那头小花猪终于重新入圈。看她黑着脸，我很乖巧地去厨房为她和自己盛来早已做好的晚饭。“你知道吗，那女孩就因为天晚了，路上没人，才被人贩用放了药的手帕捂了嘴，晕了过去。”也许是我在她面前稍微收敛了一点点嚣张气焰，她开始和颜悦色地对我唠叨开去，也没有再追究我在路上玩耍的事。“知道啦。”她炒的青椒茄子有点咸，但我喜欢的玉米饼她却煎烤得刚刚合适。那天晚上，她又将房前屋后、窗下床底检查了一番。而我也将那首皮筋歌在心我最恨说话不算话的人了。

里过了一遍。我就要学会了。我得意地想 “跳皮筋真有那么好玩吗，居然还着。

哭?”她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思，有些好早上的时候，她声音有些嘶哑。 笑地看着我。

“都是喊你喊哑的。”她拿眼瞪我。我 “好玩，好玩，好玩，就是好玩!”我装着没看见，也装着不明白她的意思。 大声嚷着。流着泪，重新在书包里找了起“再给我在路上跳跳跳，就等着我拿棍来。皮筋的确不见了。见我这样，她也不‘伺候’你。”

安慰，只是默默将碗筷抱起，只是走到门“不吃了。”我不想再听下去。她愣了口时，又扭头问了一句：“真有那么喜欢一下，举起手中的筷子就准备敲我。我跳皮筋啊?”

躲开了。那一瞬间，我有些想笑，但忍 我撇着嘴不理她。

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很喜欢逗惹 当我背着书包离开时，她从厨房出来，她。看她生着气，绷紧的脸就想发笑。因叫住了我。

为，她实在不是一个严厉的人，所以她 “我一会儿要去赶集，你要买多长的?”“严厉”的时候总觉着她是故意将自己弄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得可怕而已。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而 “四米……四米就差不多了。”皮筋真已。我很快就不想笑了。 不是她拿的吗?我开始怀疑。

我的皮筋不见了!

果然。一进学校，就看见阿春和几个女“拿来!”我学着她的样，摊开手。 生在玩皮筋。

“什么?”

“昨天下午，你将皮筋装进书包，后来“皮筋。”见她一脸茫然，我又补充 掏东西时让我拿着，我就忘了给你。”阿道，“橡皮筋，我们四个人的，不是我一 春说。

个人的。”

原来我真的错怪她了。但是，谁让她想“我没拿。”她不理我，开始捡拾被我搜我的书包，又有拿走皮筋的想法呢。我乱推在一边的碗筷。

替自己辩解着。

“我明明放在包里的，不见了，不是你 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我们又冲向了拿了，还会是谁?” 那块绿草坪。并且，还邀请了另外两位女“你……你将书包都放哪啦?”她的神生。

色一下紧张起来。

“小皮球，驾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一直就放堂屋。”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会不会有人……不会吧，如果是坏人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不会只偷一根皮筋吧。”她自言自语地嘀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五五六，五五咕着。

七，五八五九六十一，六五六，六五七，“拿出来，给我。”已经到了上学的时六八六九七十一，七五六，七五七，七八间，路上再不能玩了，只能直接去学校七九八十一，八五六，八五七，八八八九了。

九十一，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一“我真没拿。晚上的时候，我的确是想百一!”哈，我总算会唱这首歌了。而规拿的，可忙来忙去就给忙忘了。”她说。 则也由两个人一组，变成了三人一组，由“看嘛，你的确想过拿的，不是你是鬼两个人撑皮筋，变成三个人撑皮筋。因啊。”我嚷着，眼泪竟一下涌了出来。因为，“小皮球”真的太长了，只有三角形为，我想起了她不准我去外婆家过周末的才能跳过瘾。这还是我上上上周在表姐那事。她答应过的。但她不兑现说过的话。里学到的呢。在表姐那里，我学到了许多新的皮筋歌，也学到了一些新的花样。我想要慢慢回忆起，但是却逐渐忘记，所以真的好想去外婆家，真的好想再让表姐教教我。可是，她就是不让我去，说外婆家离那位女孩出事的地方不远。不远?整整五公里，够我走一个小时的路了呢。也许，对于她来说，人贩的出现是无论远近的吧。这一天下午，山梁那边没有再传来唤我的声音。有些窃喜，也有些失落。回家后，她交给了我一段新的皮筋。我没有带去学校。我自私地留在家里，想等周末的时候，系在院中的两株橘树上，一个人，跳。这天晚上，她也没再唠叨什么。因为，她的嗓子更嘶哑了。我看见她在吃感冒药，也在吃咽炎的药。我这才想起爸爸说过她有严重的咽炎，不能长久地大声说话，所以才当了一阵代课老师后就不当了。

也许是因为咽炎，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那处山梁上再没有传出她那粗涩若毛桃儿般的声音。只是，她开始织毛衣。初夏将过，而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快到了，她怎么就开始织毛衣?我问她。她没说。一天下午，我们破天荒地没去绿草坪，而是去了山下的河里。阿春说，那里有许多螃蟹。第二天是周末，爸爸将从镇上回来，我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知道我也能捉很多的螃蟹，并烧给他吃。“阿麦一“阿麦-”山梁上传来她急急的喊声。在山谷里听得清清楚楚。“就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又喊了起来。“阿麦-“阿麦—她没听见我的声音，又大喊了几声。我大声地应答着。以为她听见了，因为她没喊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的声音从草坪处传来。她怎么跑去那里了?我疑疑惑惑地穿了鞋，返了回去。“阿麦——”她快喊不出了，而且分明带着哭音。“回来了。”我在山腰嚷着。她停了下来。等我快走近时，却抽出手中的线针，准备朝我脑袋上敲来。“你跑去山下干什么?”她快说不出话来了。手中打好的半截毛衣已乱成一团。“抓螃蟹。”我满不在乎地抖着凉鞋里的沙。我知道她会收回她的“武器”的。果然，她不再理我，将针插在线团上后，气冲冲地往家里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都在我放学的时候站到那道山梁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远远地看着草坪上跳皮筋的我。为了看清我究竟是女孩中的哪一位，她每天都将我穿的衣服颜色记得牢牢的。然后，就那么一直站在那里，看我们跳，又在我沿着小路快回家时，才悄悄地回去。“她不让你知道她在山梁上，是免得你以为她在监视你，也想让你玩得更开心点。”第二天，回家的爸爸说。所以，当她看见草坪上没了我的影，又在小路上没见着我时，就急了。那天晚上，她说不出话。嗓子疼得厉害。我给她拧了热毛巾，敷在她的喉咙处。她没说什么，只是又拿眼瞪我。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电筒，检查起房前屋后，检查起我的窗下、床底。其实，那晚，我很想和她睡。枕着她的胳膊睡。可是，最后，我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别人，而是我的母亲。很多年过去，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狂喜欢跳皮筋的初夏，也无法忘记她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还有她迎着满天晚霞，站在那道山梁上守望着我的身影。我爱她。就像她深深地爱着我那样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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