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进宫向来要捯饬许久,当日,苏夫人和芸乔都起了个大早,又叫芸乔温习许多礼仪,即便坐上了马车也还在讲习。
万户百态,人间纷繁。
“母亲,这里真热闹。”芸乔拉开帘子看向外面集市。
“别探出去,我方才教你的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苏夫人将芸乔的身子往后扶一些,以免她探到外面去。
重檐高墙之间的宫道上一列宫女端着主子的物品小步快行。只肖过几道门便是伏莘宫—容贤妃的住处。
听闻苏夫人要来,容贤妃一早便差内侍福忠和大宫女玉瑚到外面相接。此时她正在殿内的榻上坐着等待,小桌上摆着提前准备的好几道点心。古鼎焚龙涎,照壁名人画。
“娘娘,大夫人和三姑娘来了。”芝含进来回道。
苏夫人领着芸乔刚进殿门,身后跟着福忠和玉瑚。容贤妃赶忙起身,还未开口便红了眼眶。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容贤妃扶住苏夫人,苏夫人执意行礼道,“妾身见过娘娘。”
芸乔也行礼道,“臣女见过娘娘。”
“嫂子,本无旁人,你这是何苦,倒显得我们生分。”沈卉难过道,微微颤抖着扶苏夫人起身,又怜爱地摸了摸芸乔,“还有芸儿,又叫起了娘娘。”
沈卉让苏夫人同自己一起坐在榻上,芸乔依偎在母亲身旁。
苏夫人道,“娘娘,礼不可废。我们来一遭不能让您落人话柄。”
苏夫人与沈卉闺中便相熟,二人甚是投机。她嫁去沈家一年不足,沈卉便入了宫,二人便相见日难。
“芸儿叫我姑妈无妨的,”沈卉笑着向芸乔招手,“来,叫姑妈看看你。”
芸乔乖乖过去,沈卉拉着她的手前看看后看看,爱怜道,“又好看了,个头也高了。”
沈卉吩咐身边下人退下,只留下玉瑚一人侍奉。
“你们来看我不易,下回我求陛下让芸乔在宫里住些时日。”
京城大小闺阁小姐万千,能入宫者尚且不多,更不用说在宫中小住,这是莫大的福分。一来定是高位后妃之亲,二来则是得宠者之家眷。
“娘娘别折煞了她。平日宠惯坏了,无法无天的,再冲撞了宫里的贵人。”苏夫人推脱道。
“现在不是好时机,等日后我位子再稳些。那时候芸儿也大了,你们若有什么钟意的人家,我便向陛下请旨赐婚。”沈卉温暖地笑着,伸手抚了抚芸乔的头发。
尚不懂姻缘为何物的芸乔一脸懵懂的样子。
“姻缘尚不提,只是方才娘娘提及后宫之事,可是又有什么风波了?”苏夫人皱起眉头一脸焦急却不失仪态地问。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新入宫的后妃不知天高地厚与我们这些老人儿作对罢了。”沈卉平静道,“这么些年了,什么人我没见过。陛下子嗣稀薄,本就关照有子女者,我又才失了孩子,至少这段时间不会有祸事。”
“方才妾身也不敢提起娘娘的伤心事,不知娘娘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苏夫人担忧道。
“哪里的药比得上宫里的。何况三弟在太医院,有他关照,无事的。”说着说着,沈卉又红了眼眶。
一旁的芸乔听不懂大人的言语,无聊地拨弄着衣服上的流苏,沈卉忍着哭腔道,“玉瑚,带芸儿去找昭儿,让两个孩子玩儿去。”
玉瑚带着芸乔出去了。
沈卉拭去眼角的泪道,“昭儿早就盼着芸儿来呢,庆儿也是,可叫他们好好聚聚。”
李庆是九殿下,未满月生母便逝去,随即由沈卉抚养,现今十岁。李昭为七公主,与芸乔同龄。芸乔入宫见姑妈沈卉时便常与他们玩,三人十分熟稔。
苏夫人知道沈卉想换了方才的话题,自己却忍不住担忧她的处境,因问道,“娘娘说的那几位后妃都是什么来历?”
“嫂子不必担心。这次小产是我身体不好,她们还不敢在子嗣上动手脚。”
“这些年我常看望太后,太后待我好。皇后又心慈,我与五殿下生母淑德妃也交好,便也不会有何大事。”沈卉柔声道。
这话面儿上听着虽好,实际的苦楚还是只有自己知道。沈卉已经从当年那个恣意的姑娘变成了深宫中的孤独者。即使皇上怜爱又如何,后宫三千,朝夕即改,非真情也。
“有一事还需告知嫂子,”沈卉道,“太后正给四殿下挑选王妃,前两日我去时太后还同我商量,似是中意咱们舅舅的孙女卫如。”
卫如是老太太娘家兄长卫从的嫡亲孙女,卫桓的嫡女,正是二八年华,配亲的好时候。
苏夫人不禁惊讶,稳了稳道,“如丫头好福气,过年时还来家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也很是照顾芸儿这个妹妹。”
“我也觉得这丫头好,就等太后定下了。四殿下这孩子也好,两人倒是很般配。”沈卉笑道。
“说起来如丫头,妾身倒想起来她哥哥卫纾。”苏夫人道,“纾儿和林家长子林翊交好。就是昨日……”
苏夫人又把尚杰和芸乔干的事吐槽了一遍。
“我还以为就这俩孩子掺和,谁知道纾儿也在林家,打算帮着林翊去施府。我昨天回府才听老太太提起,这下给桓表哥气的,他治家最严,免不了一顿好打。”
沈卉知道施明春的事后免不了为姑娘难过,也想帮点忙,赶忙道,“我记得刘宗贵的父亲刘延长姐为皇后,还有一个二姐嫁给了温家二老爷,正是二嫂的娘家兄长。可叫她走动走动,帮帮施家姑娘。”
“娘娘,这法子妾身也用过了。”苏夫人道,“妾身的丈夫与施家老爷交好,妾身也说动二弟妹走动着。只是那刘家三代单传,代代宠惯,温家嫂子道她劝说不仅无果反到会给各家招来怨恨。”
“皇后娘娘心慈,若她母家欺瞒,我们在这深宫中便是一点儿消息都没的。她若知道此事可能——”
“娘娘,”苏夫人道,“今日一早妾身又听说刘家老太爷出面相逼施家,只怕皇后娘娘也无能为力了,哪位女子能悖逆父亲呐。”
“罢了,命吧,都是命。”沈卉叹道,扶着桌子的手无力的垂下。
“娘娘,这是您要的东西。”玉瑚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了,上头是一个制作精美的金玉制项圈。
沈卉拿起项圈递给苏夫人,“这是我专门找人打的,给小满戴,这是又一辈的头一个孩子,我远在宫中不能见上一面,聊表心意吧。”
“折煞他了娘娘。”苏夫人道。
“嫂子,你来这一回几句折煞,你明知我不愿意听。”沈卉激动道。
“你想着我,自打我进宫能来便都来了。不像二嫂子……我与她那点事要记一辈子。”
苏夫人忙解释道,“百字奴不舒服,二弟妹担忧他,到庙里祈福去了。”
“小毛病吧,她待孩子最娇。”沈卉笃定道。
苏夫人只好生硬地转话题,“老太太也看不惯,待百字奴太娇气,只怕日后养成个姑娘家。”
“我是不指望那孩子能干什么,将来的沈家都得依着余庆。”沈卉压低声音道,“先恩的病怎样了?我前儿见着三弟,说是又不大好了。”
“有小满那日天儿不好,他硬是在院子里等着,该是过了凉风。我来时听说他又下不得床了。”苏夫人道。
沈卉的眉头又锁起来,喃喃道,“难道真像那和尚算的那样……”
“嫂子你不知道。先嫂子想着给先恩认个师父保福泽,庙里和尚说先恩福薄体弱,于人世不长,须得归养山林度过一生且日日念佛才可平安一世。”
“先嫂子脾气那个厉害,当即叫人把那和尚轰出去,住持都拦不住,最后这师父也没认成。她也瞧不上咱们家,先恩跟她有样学样的,打小脾气就怪。还是余庆这孩子好,我进宫后头一次见他是他五岁随我大哥进宫的时候陛下恩准的,那时候我便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玉瑚在一旁笑道,“大夫人,娘娘这是夸您会教孩子呢。”
屋里人都笑起来,正在这时,李庆从外面进来行礼道,“儿子给母妃请安。苏夫人安。”
“九殿下安好。”苏夫人道。
沈卉起身递给李庆一方手帕,“擦擦你额间的汗,慌里慌张的。”
“正是习骑射的时候,怎么来得这样早。”沈卉问道。
“父皇特准儿子回来请舅母的安,尽晚辈之礼。”李庆恭敬道。
苏夫人仔细瞧李庆,觉得比上回见时更稳重识礼些,眉目清朗端正又不乏温和,气定神闲,堪为古人口中正人君子者。
“九殿下知礼懂言,娘娘之福也。”苏夫人由衷夸赞道。
“你可见过你妹妹了?她正和昭儿在一处,陛下叫你休这半晌,便好好玩一玩。”容贤妃嘱咐道。
“正是,儿子退下了。”李庆又向沈卉和苏夫人行了礼才退下。
这边芸乔和李昭在园子里捉迷藏,苏玉在一旁看顾,李庆带着侍从赵寒过来了。芸乔还没看到,正被李昭瞧见,抱怨道,“回回我们正玩得好你便来跟我抢芸姐姐。”
“昭儿,你也讲讲理,我课业忙得厉害,有几回都没见到芸儿。”李庆辩驳道。
“你才是不讲理,上回带芸姐姐去华阳——”
李庆一把捂住李昭的嘴,警惕地看向四周,低声道,“昭儿,这话可不能乱说。”
李庆刚一松开李昭就认错道,“我不是故意的,应该没人听见吧。”
随后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我给你赔礼,这次就把芸姐姐让给你。”
李庆好笑道,“她又不是物件。”
李昭更委屈了,“那我一会儿再给芸姐姐道歉。”
李庆只好哄她说没人怪她。
芸乔正好从假山后面绕回来看到李庆和李昭,过来行礼道,“九殿下。”
李庆不禁不高兴道,“你几个月没来不认得我了?”
“母亲教了我一路礼节呢,还是在我自己家舒坦。”芸乔嘟囔道。
众人正说着话玉瑚过来了,“公主,十一殿下找您呢,快回去吧。”
于是李昭被不情不愿地带走了,苏玉自然也跟着离开。
“这一会儿可再没遇着妃子贵人,方才一会儿一个的,累死个人。”芸乔吐槽道,想想就烦,她最不喜客套打交道。
“你若不想遇见,就往御花园边上走,这里柳荫多,景也别致。她们来也图着碰见父皇,不大愿意走这里。”李庆笑道。
李庆也不喜欢,但是他作为九殿下不可能不做,而且必须做好。后妃的恩宠飘摇不定,皇子的恩宠才是实实在在的。作为天家后裔,也是天家脸面,与皇帝同进同退。如今皇帝年纪渐长,国事操劳,又有立嗣之事缠绕,愈发重视培养皇子。李庆知道,他必须得到父皇以及兄长的喜爱并且少露锋芒。他不求皇位,只求自己与母妃和妹妹平安一世。
两人正好好走着,芸乔突然小跑起来,攀上一块大石头,李庆赶紧跟上,急得赵寒连连道,“九爷,快叫芸姑娘下来吧。”
“有我呢,芸儿不会出事。”李庆道,他十分了解芸乔,他们是一样的性子,只是出身不同罢了。
“九哥哥快看,那儿是什么?那个。”芸乔兴奋道。她看见远处有一座二层楼,飞檐画栋,虽不起眼,在这园子边缘也是难见。
李庆翻身上了石头,一眼便认出那是华阳楼。
“九爷,您怎么也上去了,下来吧爷……”赵寒急得直跳脚,恨不得把两人拽下来。
李庆先跳下来,赵寒松了口气。芸乔利索地跟着下去,赵寒的心踏实了。李庆思索道,“你既想知道,我领你去看看。”
“多谢九哥哥。”芸乔讨好道。
李庆笑道,“宫里头公主们加起来都不如你会说。”
李庆领着芸乔往华阳楼走,赵寒吓得愣在原地,又忙赶上去拦道,“九爷,不可啊,陛下不愿人到这儿来,您是知道——”
李庆示意赵寒噤声,他看了看正往前走的芸乔并未察觉此事,随后道,“我自有打算,你找个隐蔽的地儿躲闲去吧,别叫人瞧见了,这事儿谁都不许说。”
赵寒连连答应,赶忙躲起来。
李庆跟上芸乔一起到华阳楼。这华阳楼修得规整隐蔽,也没有宫人看守,里头物件极少,多是桌柜书画和题词。
芸乔仔细瞧了又瞧这里头的词句,“这不是我们常读的诗句,什么人做的?写在宫里。”
“这是陛下做的。”李庆平静道。
芸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手足无措,她看看李庆没什么表情变化,便也心安了。
“陛下思念谁?”
李庆沉默了很久,他摇摇头。
芸乔没有多问,一句一句地看下去。等他们离开时,李庆郑重地嘱咐她今日之事不许说给任何人。芸乔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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