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引
超小超大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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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月X日

在睛朗的天空上,心婷是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我是一只阴郁的乌鸦。

母亲是一株高耸的白杨,我和妹妹在坚挺的枝杈上筑起不同的巢穴。

X月X日

乔经常突然出现在你的背后,悄无声息,就像他饲养的那条凶恶的狼狗,令你不寒而栗。

严谨的美国人,崇尚工作与生活的分离。他们的内心与表现是否也经常处于分裂状态?

X月X日

漂亮的女人,给我带来美好;英俊的男子,令我感到愉快。

我是一个无性别的人——中性人。

X月X日

虹,给你的感觉,就像蓝夜里的一弯姣月,美而不灼。

她又来了,立在你的身后,用眼睛说话。走时,她把一张粉红色的周末舞会票留在桌角上,一闪一闪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长。

X月X日

乔出现在清洗车间,他冷漠地注视光着脊梁干活的工人,这场面不由令你想起美国南北战争前,白人看守黑奴的情景。

乔控制整个公司的生产过程,似乎每一道生产程序,他都非常内行。可是,对成品车间存在的漏洞,他为何视而不见?

X月X日

虹非常生气,眼睛里充满怨恨,似乎我捉弄了她。但是,你忘记了最起码的东西,我对你没有过任何情感表示,更谈不上什么承诺。

我的生活无人介入。今后也是如此。

X月X日

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不该向他汇报此事。他当时的表情,如同被谁捅了一刀,目光

十分凶狠——我死定了。

X月X日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大概这就叫做人面兽心吧——荣誉,地位,金钱,女人,他占尽了。但是,为何还要这样干?欲望这东西太可怕了。

我死而无憾。担心的是妈妈,真真,她能否照顾好妈妈?

X月X日

当太阳升起时候

我依然会看到您操劳的身影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 我依然能够感受到您的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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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虹走出了父亲的愁云密布的房间。她拧开自来水笼头,俯身用双掌捧起冷水尽量撩向眼部,哗哗的水响,令厨房里给她热早饭的母亲不禁担心地问了一句:“虹虹,实在不行,就别上班去啦。”温虹抬起脸,用力拢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对着嵌在水笼头上面墙壁里的梳妆镜开始轻轻揉捺太阳穴。她看到自己的双眼布满血丝,被冷水冲后的面颊显得更加苍白。

父亲温宝泉是在去年的10月份发现得了胃癌,年初被北京肿瘤医院判了死刑,晚期,无需治疗,时间不会超过四个月。然而,至今父亲已多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可谓生不如死,疼痛发作一日比一日厉害,间隔期越来越短。昨天一夜几乎未停,痛苦不堪的父亲一面大叫着“让我死吧”一面翻滚着用头拼命撞墙。温虹只好跪在床上手举棉被,左拦右挡,如同一个斗牛士。母亲早已听不得父亲的叫喊,一个人跪在卫生间里泪流满面,瑟瑟抖颤。其实,有很多人建议温虹给父亲停药,不说是安乐死,也是一种无奈解脱。

可是,温虹执意不肯。

父亲温宝泉是造纸厂的下岗工人,算今年才满四十三岁,得病前一直在街上蹬三轮车,饥一顿饱一顿,可以说是为了这家硬把身体累垮的。母亲在市冷饮厂工作,季节很强,每月开二百块钱工资。父亲一病,这个家的支柱就塌了一半。现在,可以说是全靠温虹一个人撑着。

温虹是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成品车间的包装女工。这家合资公司完全采取外企的管理方式,上班打卡,下班开门放人,每一个车间都装有远红外线监视器,每一道工序,都设有一名监工,每一个岗位都定额计件,就像一个劳改集中营。即使如此,美方的代表乔治•斯达克依然像个恶神似的,时不时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唯一令人心慰的是,每月工资基本保持在千元以上,这在到处是下岗,到处是刮大白、蹬三轮的找饭吃找钱挣的日子里,该公司无疑成了令人想往的好单位。温虹对自己能在这里工作很满意。

然而,今早她乘公共汔车迂回曲折地穿过大半个市区来到那宽大的电动拉门前时,她却发现自己对公司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近保安紧守着的打卡机时,尽量放松表情,还向一位同班的女工大声笑着打招呼。打完卡,她特意冲保安点了点头。这个保安的脸上立刻露出呈惶呈恐的笑容。温虹在公司所有女工中算是容颜较为俏丽的一个,而且她还很会打扮,普普通通的衣服稍加剪裁便把身条曲线弄得十分突出,这一点她自己似乎也很清楚,因此常常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骄傲面孔,使得许多男工背地里叫她“冰雪美人”。温虹并不认识那个保安。以往上班的时候,保卫科的牛科长都要穿着经警服装站在大门里,神情庄重地目视上班的人群,今天他却没有出现。这使温虹忽然感到某种不安。

更衣室里挤满了人,她们都是包装车间的年轻女工。距离8点正式开工时间还有5分多钟,许多已经换好了白色工作服的女工,仍挤坐在长条木凳上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响铃前的这段时间,大概是她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一旦进了车间,白帽白口罩长袖皮手套戴上,大家就得屏息眼疾手快地对着流水线干上半天。姐妹间所有的信息交流,只能靠这短短的几分钟,等到了吃午饭或晚上下班,每一个人都已累得无精打彩,一点兴奋劲也没了。室内人声顶沸,笑声不断,如同进了牛气正盛的股票市场。

温虹来到自己的格箱跟前,拿出工作服,将棕色的挎包和午饭放到里面。她注意到进门时,同班组的那几个姐妹说笑正欢,见了她忽然哑愣了一下,接着又不咸不淡地谈论起另一个话题。

江子信嫖娼被抓死后又成冤案的消息在公司上下不径而走。许许多多的女工都在谈论此事,而且往往要添油加醋,然后这些经过加工处理的消息又以惊人的速度在她们中间流传。各种各样的传闻,道听途说的,完全杜撰的,应有尽有。他是个变态狂,专门蹂躏卖淫女性。他得罪过黑社会,才遭此毒害。他是个秘密的经济特务。他是个人妖。他的生殖器官就像宫里面的太监,聋子耳朵摆设一个。

最后,一切传闻都归结到江子信的性功能问题上。显而易见,这是他得已洗涮罪名的关键所在。本车间的女工大多都知道,温虹对江子信抱有好感,而且还多少有些暗恋。这也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议论最多最感奇特的话题。当江子信被抓至死,各种传闻纷云而至,她们常常怀着复杂的心情,用窥视的目光偷偷观察温虹,似乎她应该是掌握秘密的知情人。“瞧,她怎么跟没事儿一样?”

其实,这种事情大多都是这样,旁观者不清楚,当事人心里面却是明明白白。温虹最初对江子信产生兴趣,原本就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他是一个形孤影单的怪人,这在公司上下都习以为常,就像马路中间多出一块石碑,日久天长人们渐渐就接受了它的存在。不过,温虹却在这个怪人身上发现了不同之处,他体弱形单面容枯瘦,然而目光却异常犀利,透着一股非凡的自信,似乎世上万物在他眼里皆为鸟粪。公司里的男人都喜欢与温虹讲话,就连趾高气扬的田老板,见了她也总是笑眯眯的。唯独江子信始终对她熟视无睹。她的另一个发现是,公司里的男轻工们,大多下了班搓麻喝酒,开了资就钻歌厅泡妞,而他却似乎与此无缘,一天到晚泡在电脑书堆里面。温虹由此联想到自己的生活,父亲其实就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她主要继承父亲的基因),可是就因为文化程度低,下了岗只能去干蹬三轮或刮大白什么的。如果换了江子信,她坚信他绝不会轻意走到这步天地。他是个研究生,现在他的工资就是普通工人的两倍。温虹的想法很实际,父亲的病仿佛突袭而来的暴风骤雨,把家庭拖进了一个贫困的深渊,使她切身体会到生活实在是一个很现实的东西。她开始寻找机会接近江子信,并且还曾很露骨地邀请他一块去跳舞。当然江子信的反映令她非常失望。她觉得这个人不食人间烟火,地地道道的 一个怪物。

温虹换好工作服,提前戴上了帽子和口罩,独自离开了更衣室。

她今天是第一个走进包装车间的女工。

她不是没有事。她今天心里装有一个很重要的秘密需要去实施

牛向前这两天心情不好,也很恼火。自从上次去参加江子信的葬礼碰了钉子,田老板对他便产生了想法,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像瞅一个陌生人。他百思不解,正想找个借口到田老板家去拜访,忽然公司人事部主任刘大麻子派人叫他,等他从门卫检查工作回到办公室,一纸新的任命状已摆在办公桌上。公司新分来的一名转业兵,接替保卫科长一职,令他到人事部等候重新分配。日他娘的,风刚吹,火就上来啦。牛向前如同黑暗中被谁狠狠地踢了一脚,疼就不用说了,可恨的是不明不白。在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当保卫科长,谁都知道是一个美差,一天到晚溜溜逛逛,不累,工资也不低,一年白发两身警服,屁股后面还能别上一把神气十足的手枪(因田老板与公安关系特殊,保卫科正副科长每人配了一把公安淘汰下来的五式手枪)。更可气的是,他找到人事部的刘大麻子打听自己的去向,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用一种阶级敌人的目光看他,牛皮哄哄地说:“工资肯定一分不少,你就等消息吧。”王八蛋,都是一群看着主子脸色行事的太监。牛向前当然不敢去田老板那里讨个说法,人家是领导,领导嘛就是这样,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不服不行。他虽然是王八蹲灶坑憋气又窝火,但班还是按时要上的,没具体工作,就先到公司人事部报个到,接着四处转转,东瞅瞅西看看,让大家都知道他牛向前还在上班。不过,公司里有一个地方他是不能去的。在保卫科当科长时他就知道成品检验室绝对不可冒失前往,那里四周有一条醒目的警戒线,公司明确规定,除本室工作人员外,其他人未经王乔二人许可任何人不得私自入内,否则格杀勿论。当然说格杀是吓唬人,打断一条腿或开除你还是不成问题的。现在,他牛向前可不敢给田老板再提供什么挨收拾的口实。

他转悠时间最长的地方,当然还是他所熟悉的公司大门口的保安室。

新科长上任,又是个行家里手出身的转业兵,自然对牛向前的工作方式进行一番改进。这位表面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的大兵,却独有一套心计和花招,工人下班的时候,他不像牛向前象征性地坐在收发兼保安室里,闲瞧着工人一个个走出大门,而是虎视眈眈地立在人行旁边,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时不时地还要挑拣出几个女工,列行公事检查一下她们的挎包或饭盒。这不但是多此一举,而且完全是一种卑恭屈膝的虚张声势,公司生产的药物百分九十销往国外,是专门做给洋人吃的,商标与说明统统一律英文字母,中国人的命再不值钱也不敢随便瞎吃。牛向前心里对自己的继任者充满了嘲笑。

这一天到了下班的时间,牛向前自然也要随大流与员工一道离开公司。他已不是什么保卫科长,用不着去再守那该死的大门。不过,有一点他还没有忘记,自己虽然待分配,但仍属于公司管理人员,按公司制度要等工人下了班之后才走。他从人事部慢悠悠晃向大门口,忽然发现那里围聚好多女工,凭老保卫科长的直觉牛向前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女工温虹啼哭着被新保卫科长连揪带扯地弄进门卫室。

另外几名保安正驱赶着议论纷纷围观的群众。“散开散开,抓个小偷有什么可看的。”

温虹偷东西了?

牛向前心里多少有些怀疑,这个包装车间的女工他虽然并不是很熟悉,像许多男士对漂亮的女性给予更多关注一样,他知道温虹自从公司开工之日起就已在包装车间上班,这么多年了,文文静静,偶而相遇龇牙一笑,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她怎么会忽然偷起东西来?

牛向前来到门卫室紧闭的门前,凭借往日的余威,示意两名保安打开房门。两名保安丝毫不敢怠慢,连忙闪身让开。牛毕竟是他们的老上司,眼下虽然待业也仍属公司环节干部,说不定哪日荣蹬重要岗位溜须还来不及呢。

这使牛向前心里颇为得意,背着手,气宇轩昂地走进门卫室。

新科长一副很生气的模样,脸色铁青,一只手叉腰坐在一把椅子上,另一只手搭在身边的长条抽屉桌上,桌面上丢着一个女式手提包,旁边摆着一个青霉素针剂小瓶,里面装有多半瓶白粉。惊恐不安的温虹地站在地当中,正朝新科长苦苦衰求。她看见牛向前走进来,愣了一下,叫了一声:“牛科长,我……”便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牛向前干咳了一声,看了一眼自己的继任,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女工偷了公司的东西。”

“哦,温虹,你到底拿了公司什么?”

温虹松开手,眼睛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牛向前:“我,我拿了一点麻黄碱,想带回去给我父亲止痛用。”

牛向前听人讲过,温虹的父亲得了胃癌,他也知道公司生产的麻黄碱止痛效果超过杜冷丁。他拿起桌上的那小小的青霉素瓶,举到脸前晃了晃,说:“也就三四克重嘛,她家里有癌症患者我知道,这一次看在我的份上,就放过她吧。记住,公司的东西绝不可随便动,现在不像过去,咱们公司可有一半老美的股份啊。”

新科长坐在那里不动,向上朝牛向前翻了翻眼皮,冷冷地说道:“放与不放,你说了不算,我已通报了乔治懂事长。”

这王八蛋可真敢溜须,马屁一拍就拍到老美根上。大家都知道,田老板对外,乔治主内,看来这转业兵一上任就想给美国佬一个好印象。

果然,西装革履的乔治气势凶凶地闯进门卫室,进门劈头盖脸地就问:“谁盗窃了麻黄碱?有多少重量?”

新科长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脚跟并拢,挺胸抬头,就差打个标准的军礼了,冲乔治报告:“盗窃者温虹,是包装车间的女工。重量嘛——”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起牛向前刚才的估计,“四克左右。”

乔治将生着马克思般的大胡子的脸转向温虹,目光如同两把冷森森的剌剑,死盯着温虹的眼睛,高声质问:“你为什么要盗窃公司的财产?拿它做什么使用?”

“我……”

温虹被乔治懂事长的气势吓坏了,瑟瑟抖颤,说不出话来。

牛向前赶紧上前解释:“她父亲得了癌症,她想用麻黄碱作止痛用。”

“你的闭嘴,牛,这里没你的事情,请走开!”

乔治冲牛向前挥了挥长臂狼猿似的胳膊,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等着他离开。

牛向前就像挨了一记耳光,满脸涨红却又不敢发作,只好讪讪地走出门卫室。

第二天早上,牛向前照常来公司上班 。没想到,在公司的大门里又撞见了那位新科长和温虹。他发现这一次继任者已经学起他的模样坐在了门卫室里的窗前,眼睛很得意地瞟着每一个进门打卡的女工。温虹垂头立在距离大门五米远的人行道旁,胸前挂着一个纸壳临时做成的牌子,上面用黑墨写着:我盗窃了公司财产,向大家忏悔。许许多多走进大门的女工,见到此景均低下头匆匆离开,没有一个人停留半步。走出很远,她们的脸上还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悲凉。

牛向前感到体内的血液在迅速膨胀,几天来的怒火突然爆发了,他大步跨到温虹跟前,一边伸手去摘牌子,一边扯开嗓门儿问道:“这也太欺服人啦,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搞?这纯粹是侵犯人权。”

温虹一边用胳膊护着牌子,一边躲闪,一边小声哀求道:“我是自愿的,牛科长您就别管啦,我……”她紧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自愿?你又不是被他们吓傻了,我才不信呢。听我的,摘下牌子,我倒真想看看他们到底能怎么样?”

“我不这样作,公司就会把我开除,还要罚款,我……”

一听到“开除”二字,牛向前就像头上浇下一瓢凉水,火气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险些忘了现在已完全不比从前,领导都改称老板了,那含意你还不明白?别说开除一个抓住把柄的女工,就是让你牛向前回家下岗也是小菜儿一碟。牛向前抬头看见那个转业兵正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瞅着自己,心里的底气愈发没了份量,他吱吱唔唔地丢下半句:“你——唉……”慌忙看了一下表,急匆匆地赶去公司的人事部报到。

不过,牛向前看到温虹一直在太阳光里晒着,不知要罚站到何时才能结束,心里面怎么想也不是滋味,联想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打入冷宫,便心生一计,溜到公司外面,在街上的公用电话亭给市妇联打了一个举报电话,说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正发生一起污辱女工事件。去年南方珠海一家外企体罚工人,曾在全国媒体引起轩然大波,从电视里他看到把那个南韩女老板搞得十分狼狈。所以,他十分肯定市妇联接到他的举报不会不插手此事。

然而,结果却令牛向前非常失望。市妇联的行动极其迟缓,等到下午3 时才有两名女干部驱车赶来。温虹已在半小时前昏倒,被送进了公司医务室治疗。找不到受害人,妇联女干部的调查,同时也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询问,可以想象最后的结果肯定又是不了了之。

牛向前终于打出了一拳,没想到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他认为自己近来实在是点儿背,越想心里越发恼火。

好在下班前他接到了马天宝一个电话,邀请他一块吃晚饭,对在江子信出殡那天赶上他公务在身没机会多聊表示歉意。

他的心情这才有所好转。

马天宝决定将行动安排在凌晨2 时。

那天深夜,他和江心婷终于解开了江子信的电脑日记,从近百万凌乱无序毫无条理的文字中,反复审阅,认真查找,最后梳理出九条有价值的日记。他把这九条电脑日记通过打字机发排到一张A4的复印纸上,一边思考,一边在上面圈圈点点。

乔当然指的就是乔治•斯达克。

虹,显然是一个女性的名字。

里面没有出现过田照东三个字,但是马天宝在圈上“汇报”两个字之后,又甩出一条箭头,顶端标上了“田老板”三个字。

通过看江子信的日记,可以了解到作者对乔治•斯达克的印象很坏,竟把他比喻成一条凶恶的狼狗,而且对这位精通业务与管理的美方代表,面对生产上明显存在的漏洞却视而不见产生了怀疑。那么,江子信所用“汇报”二字点出的人,特别是从他由于对方的反映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极其吃惊的态度上来分析,这个人不仅仅是他的上司,而且完全可以肯定是中方最有权力的代表人物。“他”不会是别人,就是痴呆儿也能猜得出来,这上人正是田东照——田老板。

田老板为何听了江子信的汇报如此吃惊?

他的表情为何竟像被人捅了一刀?

他的目光为何突然变得凶狠?

江子信根据什么立刻判断出自己必死定无疑?

显然,这里面的答案就是导致江子信被陷害的真相。

这“漏洞”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为掩盖它竟然处心积虑地策划一起假江子信嫖娼案,而且动用的竟是公安刑警大队的副队长叶长江,并引发出了又一起枪杀案。看来这个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里存在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秘密绝非一般的秘密。

它肯定牵扯到许许多多人的荣辱与生死。

江子信是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化验室的高级药剂师。这个化验室的内部设置,完全采用的是美国同行业中比较先进的布局,若大封闭的厅房里面,环绕着中心检测仪由一块块巨型透明的玻璃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工作室。在这些工作室里,除了一名定期来访指导的美方专家以外,中方共有四位高级药剂师,每人配有两名助理化验员,一台高级苹果牌电脑。江心婷常听到哥哥在家里感叹,公司配给他的那台苹果机运行速度快,内存容量大,功能齐全,相比之下,家里面的这台拼装的386,就像一台老爷车,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又要供江心婷读书,他早就打算给它升级,起码达到586的速度和容量。鉴于江子信有用电脑写日记的习惯,而且他的写作随意性很大,就像诗人突然来了灵感需要及时捕捉,虽然缺乏条理,却留下了一段真实感受。马天宝推测他很可能会在那台令他十分喜爱的苹果机里面,记录下工作或生产上的问题与思考。那所谓的“漏洞”,会不会同他的密码日记一样,就暗藏在电脑内存里面?

这种可能性极大。

更何况,那“漏洞”绝非偶然发现,对乔治•斯达克的怀疑也明显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

产生的。

一个胆大冒险的念头随之走进马天宝的脑海。

马天宝请牛向前喝酒,是在周六的晚上。

夜幕降临,酒酣耳热,伴随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划拳声,牛向前开始向老同学倾述满腹苦水。

对牛向前被突然撤离保卫科长一事,马天宝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没有偏离目标。田照东的举动,分明是对他已开始采取防范措施,至于那些24小时不停监视跟踪的家伙们,无疑又是他的另一个布局。

牛向前又开始漫骂自己的继任者,那个傻X大头兵,一个地地道道的汉奸,就连温虹这样值得同情的女工,他也不肯放过,当成向上爬的垫脚石……马天宝在心里给江子信日记中出现的“虹”画上了句号。看来她并不真正了解江子信,那隐藏的秘密与之甚远。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生产的麻黄碱,竟然具有杜冷丁一样的止痛效果。他知道在对患者使用杜冷丁的方面,医院控制十分严格,因为在它里面含有呵咖因一类接近毒品的药素。

马天宝暂时还无法向牛向前讲明,他眼下的遭遇恰恰是因为在江子信出殡的那天早晨,他自己无意中暴露了与马天宝是老同学这一层关系。棋逢对手,谁也不肯轻意让自己的阵地露出破绽。正像马天宝也需要等到真相大白,尘埃落定,才会告之他与田照东之间正在进行的暗中角斗内幕。

牛向前酒喝多了,话也越来越多,漫无边际,从他们的公司扯到中美关系,由说温虹说到下岗,由下岗又绕到了中南海内幕,总之不管哪个酒桌上冒过来的一句话,他都顺势说上半天,而且沫星四溅,津津有味,头头是道,俨然一个怀才不遇的治天谋士。

马天宝看着眼前这个醉眼惺忪的老同学,不禁联想到自己在京城读书遇到的那些京油子,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聊天,聊起来个个都是天下能人,一旦让他们真刀真枪地干点具本事情,立马变成了宫里跑出来的太监,除了嘴上功夫没剩下一点有用的东西。如果把牛向前送进京肯定知音不少。看来是整天无所是事的保卫科工作,还真把老同学养出北京人的毛病来啦,难怪他对岗位变动如此看重。不过,他今天可不是听牛向前胡扯六拉来的,行动之前,必须掌握中美药业有限公司的保安状况及化验室的具体位置,免得虎仔没偷成反被母老虎堵在窝里。

据牛向前讲,在他们公司干保安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管任何人擅自潜入公司,一旦发现先打断其腿,然后再作盘问。马天宝认为牛向前大概是酒喝多了,已开始夸大其词,顺嘴胡说。

牛向前却得意非凡地笑了,说:“不瞒老同学,这类事情我们公司已发生过三起。”

马天宝疑惑地问:“那些被打断腿的人就没告过你们公司?”

牛向前不屑地回答:“干这些偷鸡摸狗勾当的都是周围的农民,给他五千块钱治病,了事儿。”

“农民?他们想偷些什么东西?”

“无非是一些麻黄草或苫布什么的。不过,打断了几个家伙的腿后, 还真有威慑力,天一黑,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唯恐粘边挨揍。”

等到凌晨1点30分,马天宝出了家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底层,从楼道的黑暗处推出一台摩托车。他外套一件暗颜色的带帽风衣,帽带儿和腰带均紧紧地系着,一直悄无声息地推动着摩托车,走到花园新村小区出口,才抬腿跨上车身,启动马达,驶上黑暗的街道。街道幽静,偶而掠过一辆飞速驾驶的汽车,如同幻觉一般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始终用最低挡驾驶着摩托车,缓缓徐徐,就像在黑光泛映的街面上滑行。在天水河立交桥路口,他停了下来,双脚驻地,借着灯光看了一下表,又用手环腰摸了一遍。等他的双手重新放回到摩托车把上时,右腕连拧了几下,车身随之轰鸣抖颤起来,双腿一收,人车立刻驰上桥顶,紧接着一头扎进三环路幽谷般的黑夜里。

前夜10点钟,周一凡引开了那辆跟踪马天宝的轿车。他们这些天一直在马天宝的周围时隐时现,而且也学得狡猾起来,将标志又换成了一辆黑色的红旗牌轿车。看来这帮家伙们不但颇有耐性,还很有些实力,似乎要与马天宝打一场持久战。

按照他的吩咐,这一夜周一凡必须与这帮家伙进行一场持久性的周旋。起初周一凡不同意冒这个险,说堂堂的一名国家检察官,夜闯中美合资开办的企业内部窃取证据,万一出现什么闪失,身份暴露,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且不说执法者犯法,单就其可能引发的一系列政治问题,小小的地方检察官哪一个也承担不起。比如说会不会影响到本市的投资环境?会不会牵扯到中美关系?会不会遭到海牙国际法庭的投诉?等等等等。周一凡想到的这些问题,没有一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闹大,对手攥住把柄,想扩大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更何况田乔二人绝非等闲之辈。当然,马天宝不会考虑不到这些。问题的关键,是谁也找不出第二种解决办法。“我们总不能睁睁地看着狐狸尾巴让它溜掉吧?”

周一凡挠着脑袋想了半天,心里说:也真是这么回事,到手的鸟,怎么也不能让它飞走哇。他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说:“这事儿不小,我们莫不如先跟陈检察长打声招呼。”

这个提议遭到马天宝的反对。

明摆着这是一种违法的冒险行为,陈检察长即使承认你们的推测完全正确,他也不会同意手下的人去知法犯法。而且事不疑迟,等到田照东与乔治•斯达克也察觉到江子信有可能在电脑里留下什么罪证,前期的一切努力也许转眼就会化成泡影。

下班的时候,周一凡一直躺在城市猎人的后座上,尽量避人耳目,给那些跟踪者造成马天宝一个人回到家里的印象。等到周一凡再驾驶城市猎人出去时,换上了马天宝经常休闲时穿的一身耐克牌运动服,远处望去,很难分辩真假。当然,事先马天宝早把一辆借来的摩托车藏好。他让周一凡直接驱车赶到丽都夜总会,那里面又黑又暗,跟踪者更难发现,尽可能玩他一个通宵,让那帮家伙也尝尝有苦有乐的滋味。

马天宝骑着摩托车来到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附近。

他按照牛向前所讲的公司内部大概布局,将摩托车藏在了马路边上的塔松后面,脱下风衣,露出一身黑色贴身的夜行装。这身弹力极强的连体尼绒衣裤,根本不需腰带扎系,但是,他却扎上了一条十分特殊的皮带,由钢环与水牛皮分三节组成,显然是一种随身武器。在他的后背上,紧贴系着一个拉锁软皮黑背包,里面装的是攀援用的绳、钩等工具。他拉上面罩,跳跃着飞步来到墙跟。

那墙并不很高,伸手便可握住墙头上拉着铁刺网的钢筋。这里是距离江子信工作的化验室最近之处。马天宝提身向墙内望了望,收腹翻身,转眼之间,人已蹲在了墙内。

他伏在墙的黑影里,寻视打量四周,万赖寂静,所有的景物都仿佛凝固,虽然没有月光,但院内的几个主要车间却灯光通明。从牛向前那里他已了解到,这是乔治•斯达克的美国的管理方式,夜里不管车间还是行政办公楼室一律开灯。借着灯光,他很快找到化验室的位置。他贴墙溜了过去,小作勘察,解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一把精巧的尖钎,顺利地打开了化验室的房门。

化验室里并没有安装什么特殊的警报系统,而且那一个个的玻璃房工作室的门,均无暗锁。马天宝简单扫视了一遍,就发现了江子信的那台电脑。在五个工作室里的摆放的电脑上,只有两台盖有白布单,白布单上的落尘一重一轻,那么,浅的肯定是江子信使用的那台。重的无疑是属于美方定期来访专家的。而且,唯独江子信这台电脑机旁,没摆有软盘盒,甚至连一张报废的软盘也没有。

这说明他们对江子信的电脑软盘已进行了认真清理。

马天宝启动了那台苹果机,从内存硬盘目录上发现有近三十个文件。这多少使他感到有些意外,只好逐一按路径所示调出,凡是遇到没有设置密码的文件,他一概停上检查,即刻转向下一个文件。

大概是在打开第24个文件时,显示屏上终于出现:请输入密码。这条信息令马天宝喜出往外,毫不犹豫地将380531键入机内。果然,屏幕上又出现了江子信那独树一帜的语录。他匆匆不停地捺动翻页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雨般滚动的文字,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在显示屏上页131行4列17的光标处,有这样一段文字:从草酸麻黄碱到半成品盐酸麻黄碱的提取分离过程中,每月就有近300000克麻黄碱(左旋)莫名其妙损耗掉,一个季度是一百公斤,而且此类现象已有两年多的时间,加起来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么大的漏洞——乔显然是有意如此。王懂事长是否清楚?国家对麻黄碱生产、产品销售控制十分严格,然而公司把这些含量达到百分之七十的麻黄碱私运到了何处?行内的人都清楚,这些麻黄碱稍作提取分离便会成为去氧麻黄素,也就是眼下世界上最为流行的“冰毒”又称“摇头丸”。

马天宝看到这里心中顷刻明白了,他迅速从背包里取出一张软盘,插进驱动器孔里,紧敲了两下回车键,将这一重要文件拷贝到软盘中。为了防备文件丢失,他紧接着又备份了一张。

他关闭电脑,正欲离开,不想由于激动匆忙,脚下竟将电源线刮断,顷刻,化验室里响起类似汽车防盗装置的警笛。马天宝顾不上多想,把两张软盘塞进背包,夹在腋下赶紧撤离。

在他跑到距围墙约十米时,一条狂吠的大狼狗从专家楼方向追来,后面紧跟着一个高大黑影。

现在,马天宝跑到墙边,再翻墙出去明显已来不及,那狼狗速度极快,眼看着就逼到眼前了。他躲进围墙的黑影里,转身抽出皮链腰带,迎向咆哮不止的狼狗。那狼狗到了跟前却停止了四蹄,只是做出跃跃欲扑的架势,边叫边发出威胁的鼻音。看来这还是一只狡猾的家伙。马天宝只好转过身去,作出攀墙的动作,给那狼狗一次进攻的机会。果然,它一跃而起,直冲向马天宝的后腰。马天宝背手一抡皮链腰带,转身一拉,那只大狼狗已被吊在胸前,他右臂夹住狼狗的脖子,左手翻腕抓住耳朵,反向一拧,嘭地一声闷响,断了脖子的狼狗已被丢在地上抽搐。

这一幕,均被后面跟上来的那个高大的人看在眼里,他哇哇地怒叫出一串美式英语,摆出拳击的架势,在原地跳起猫步。

他可不想与这个高大的家伙过多纠缠。

他哗哗抖响皮链腰带,在胸前左右飞速抡转两圈,翻腕甩臂直奔对方面部打去。

那个家伙不知这是一种什么秘密器械,借着远处的灯光,只看见它一闪一暗,像一条响尾蛇哧溜一声就到了眼前,吓得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连连后退。

马天宝心里冷笑着,趁机折身上墙,一闪,人已落到了墙外。

从那一脸的大胡子,马天宝就猜出这个外国佬不是别人,正是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的美方代表、副懂事长乔治•斯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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