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句诗人

如果不是她受伤的话，我不会代接下她的任务。毕竟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存在能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拢上花色素净的羽织，挟着我的日轮刀，我笑着拒绝了因为现在已经是深夜担心我安危的医疗隐的请求。

“别担心我，帮我照顾好百合。”

……

找到那只鬼的时候，起先他是颓然地坐着的。四面的白墙剥落了细碎的粉块，筑起窄小的寄生之处。桌子上只有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头低得很低，我只能看到他的卷曲缠绕、却洗得非常干净的头发。

他并不看我，好似沉在什么世界里，他的手枯瘦，有着文人的茧子，让人难以想象到他如何靠着这样的手把一个流浪者的内脏掏空、将血肉以至于脑髓吃尽，全然剩下空洞的躯壳，惟钳着狰狞的、圆圆的眼珠。我有些怀疑是否自己寻错了——

但是正如人有勃发的力量，鬼也有最可怖的手段，他们最擅长伪饰，连指甲间隙的血都不会留下，这又好像保留着人的某种秉性，无论是吃什么，最后都会将手洗净，以五脏庙祭祀着生命，消泯分解它原本诞生的意义，冠以“食物”之称，似乎只要人定下的守则，都是天生如此。

他缓缓抬起手，拿住笔那一瞬间有一种火开始点燃在他的骨骼处处，又有惊雷劈开他的皮囊，打在灵魂之上。他嶙峋的身躯、卷曲的头发、枯瘦的指节，全都在发出树木根系破土的声音，沉闷又用力，我紧紧看着他的笔落在纸上，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的笔在纸上写着……不，说是写并不恰当，因为墨在上面潦倒又癫狂地铺开一纸乌黑，他提腕、扬肘，狂乱地涂抹着长长短短的线条，我辨认却依然看不出他写的字。他喘息着，像疲劳的兽类狩猎，喷薄出最后的力量去纠缠猎物，而他用笔去纠缠那些线条，这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喉口囫囵地挤压和吐露粗哑的气声，他说：你看啊……这是多么完美的文字？

他攥着纸抬起头，他一张瘦削的、属于文人气质的脸袒露出来，内陷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勾勒出他灰败的神态，此时狂喜地攥着那张纸，发出高昂的笑声，掉落在足下响亮地蔓延在这个房屋。

我听他说着，他原本是个诗人，虽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才华，也曾写出一篇不错的诗，小负一些才气。此时诗人在说：分明是完美的、秀丽的文字，别人又懂什么呢？

他有些喝醉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张纸，他挥动双臂，高歌自己的文字，全然将我当做看客，又踱步在四方屋子里，喃喃着：我要写出不一样的文字，比他更好的诗……

他讥讽着，这能给他带来一些宽慰，却掩盖不住他口中渐生的利齿，就是这样的尖锐，刺入流浪者的血肉，将他的思想撕碎，也许吸髓咽肌，诗人砸开头骨——却发现里面装的着，也与他没有任何区别，人都拥有一样的构架。

他更愤怒了，捣开筋骨、心脏，流浪者流淌了一地的血，都融入泥土，跟自然彻底地共生了，没有耳朵的大地能听到他的生命。诗人吃掉的只是他累赘、繁重、污秽的肉体，连一点文字都嚼不到。

我如此想到，竟生起一点怜悯，哪怕他是一个吃过人的鬼，这种情感向来只有继国缘一先生会产生吧，我竟在面对这样一个可憎的疯狂的偷窃者时，既反胃又怜悯。

他自闭了双目，狂乱的自我将他吞没，纯粹是未经过任何搏斗而就妄图拾走他人牙慧的卑劣，我单是看着，便觉得好似一滩腐化着、散发腥气的泥石。

流浪者住着自然的血脉，我记得他残缺的身体，头发已经污垢得黏在一块，一缕缕徒劳地连接在颅骨之上，唯一完整的左手——诗人没有吃掉，也许因为左手不是用来书写的手——一直坚定地拢着，我蹲下身拨开那只指甲里填着泥土、掌心有厚厚茧子和干瘪水泡的手，我惊讶地发现，底下生长着一朵很小的野雏菊，稚嫩、瘦弱却富有生机。

他护着一朵花……我想着，诗人已经走到我的面前，颤抖地将纸在我面前展开：你看啊！我写出了多么——多么……

我很少与鬼讲话，这些东西没有自己正常的神智、失去了人性，只为追求着食欲而成长，忘却了原本作为人时的记忆，只剥去美好的，留下丑恶的，不论是他人还是自己。

可我看着又有些觉得，一生无论如同流浪者在世外潦倒着，还是如同诗人在世间自我感动着，都只是不明白渴求之物的旅者而已。

我笃定地开口打断：你吃了他。

他的声音断了似的，尾音流出狼藉可笑的调子。他倒退着背身，却被足下绊倒，连站起来也来不及，只得以爬行行进，四肢都在地上摩擦到那张桌子，他颤颤巍巍抓起笔，长长短短的线在他眼前盘旋，变成一篇篇绮丽的诗章，他便如同有了倚仗一样，一声声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我终于还是拔刀了，斩杀他非常容易。我察觉到他用的毒，恐怕百合子就是因为这个而吃了亏吧，也是，她对这些一点常识也没有。

但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是用那只写不出墨水的笔在纸上乱挥，尖锐的月轮破开他的身体，有股焦臭的气味。刀归鞘的时候，他依然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脑袋掉到地上，还在喋喋不休：不是我……不是我……

没有章法的线条挪动着拼凑成字，好像变成了一篇什么诗作，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像风，像牛羊，像鱼，也像一朵野菊，文字原来不是由线条所组成的。

鬼的头发中爬出无数虱子，随着诗人的消失也一同碎为尘土，我沉默地碾碎足下负隅顽抗的虫类，他整洁梳洗的头发，远没有流浪者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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