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司·陌上尘篇·雨落

血色，眼前全部都是血色……

只有李万挡在小栗子身前的这一瞬间，林默才勉强清醒了一点。滚烫的鲜血溅到脸上，他居然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边的血迹……不由自主地因这股腥甜而感到餍足的那一刻，心也彻底凉了。

林默忽觉自己好像坠入了一片殷红的海，海底除了血，便是尸体和内脏。

他游不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沉溺其间。他感到满足，也感到绝望。

可笑，他居然还去安慰别人……明明他才是那个怪物！

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小栗子有没有逃出去，不知道李家村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不知道自己身上被多少负隅顽抗的人留下了伤，更不知道被染成黑红色的衣服上有多少血是别人的，又有多少血是自己的！

压抑了八年的时间，他尽力不让自己去看、去想任何有关杀戮，有关死亡的事。

可是猛然见到了这样一片殷红……他真的疯了。

像一只嗜血的猛兽。拿着刀的手中只会不停地重复着挥、砍、刺的动作，连他人的反击也毫不在意……

好像还惊动了官府的人吧？

好像来了一群人，穿着黑色制服，腰配长刀……他是怎么从中逃出来的？

他不记得了。

只知道再清醒过来时，自己全身湿透，雨水顺着树叶滴答而落，把脸上的血几乎冲刷个干净，只剩一点殷红凝固在衣角，不会流动，轻轻一撵，便落了满地……

天色渐黑。他应是从早晨，直杀到了晚上。

林默坐了起来，由于疲惫而感到全身无力。拧干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他扶着树干勉强站起，踉跄走了几步，却又被石头绊倒了。

是啊，他身上还留着好几条深浅不一的伤口呢。

雨冷风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意识模糊的时刻，那些画面却又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有总是以笑脸相迎的村长。

有追逐笑闹的孩子。

有田间地头谈笑风生的年轻人。

有固执地为孙儿缝衣服的驼背老妇。

有从来以懦弱无能、胆小怕事而在全村闹出名堂的小栗子。

有仗势欺人、蛮横无理的“李小将军”。

……

田垄，深林，草垛。

炊烟，耕牛，鸡窝……

然后，那些人，那些画面，就全都染上了血色。

他看到了李家村的所有人。只不过满身鲜血，死不瞑目。

他宁愿自己能够死在那群官兵的刀下。求生欲却让他活了下来。

但他这样……还算“活着”吗？

雨点太冷。林默任自己躺在一片冰冷的水洼里，衣服上的血被雨水浸透。一道惊雷划过夜空，耀眼夺目，却又白亮如雪。

闭上眼，就看见了那一道白衣的身影。

他想不通——那个被称为“血魔”的人，是不是故意装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只是为了脱离那个被打造出的幻镜，去肆意地杀人？

那……血魔为什么会选择他？难道他早就被看穿了……

林默顿时不敢想下去了。

——“所以，你会信我的，对吗？”

——“他们喊我，一口一句‘怪物’‘妖兽’……我甚至要相信，自己曾经被视为‘人类’的短暂时光不过是一场梦，自始至终我都只能是个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的异类了。”

——“但好在，一直有人提醒我，我还是一个人，我不是怪物……比如他们，比如你。”

有几句是骗他的，又有几句是真？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只是为了博取自己的同理心，好拖延时间让那只红狐狸借他的身体，去报复这个山脚下无辜的小村落？

林默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双眼。

雨水落入口中，他被呛得咳嗽，却像疯了一样，笑了起来。

这么明显的骗局，他居然真的信以为真……

世上怎会有无缘无故就能被人视作怪物的人呢？！

无非是天生暴虐，爱好杀戮罢了。

和他自己一样！

可笑啊林默……简直可笑！明明是个怪物，却非要把自己扮作一个正常人……伪装了八年，装出了什么？装出了什么！？

他就是个畜生！恩将仇报的畜生！

他杀了谁？杀了多少人！？

李家村！全部！！

还有无数赶来抓他的官兵！

那些血腥的场景在眼前越来越清晰……他记得自己亲手划开了那个穿着首领制服的人的喉咙。那人鬓边有一缕白发，和一朵他到死都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孩子为他插上的野菊花——最终都被染得通红……

还有个扮作男性的白衣女郎，一把长刀舞得呼呼生风，他身上不少伤口都是她留下的，只是最后，还是被他结果了性命……

那个年青的小兵大概是第一次出巡吧，见了这么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也被吓得怔了一瞬——可当他看到自己的血液从胸前喷溅而出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绝望啊……

……

有老有少，有即将退隐的老人，也有初入江湖的青年……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责任。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

不知道几个家庭的儿女要披麻戴孝。

不知道几个孤苦伶仃的妻子从此为夫守寡。

不知道多少盼着儿女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的父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的一次发狂。

——对于林默而言，杀人，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死很容易。

但是活着很难。

一串透明的雨点顺着叶片砸了下来，像晶莹剔透的玉珠，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林默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抓了满手的污泥。

可还没等站稳，眼前便又是一道白光。

不是闪电。而是枫林。

那人一袭白衣，像那道雪亮的惊雷，倏然闪入视野当中。

江雪笑道：“怎么？这就不能接受了吗？”

“放我出去，”林默茫然地望着他，“或者让我死。”

“……何苦呢？”

“你这个骗子……”

林默向前进了一步，却忽然发觉，自己用的已不再是那只红狐狸的身体了。

“林默，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江雪沉声道：“杀人偿命。”

“呵，我倒是想……我倒是想啊！！”

“停。”江雪微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有几句话，你先听我说完——事后我自会放你出去。”

顿了顿，又勾起嘴角：“这一次，绝对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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