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离别意

十四

翌日晨。

东方刚刚亮起鱼肚白，内室熏着调子温暖轻柔的香，一片昏暗难明，内宦步子轻轻的上前，刚要点灯，被帐里的少年帝王轻声喝住，“容容还没醒。”

内宦无声的行礼，熟稔的收回火折子，转身退出屏风。

江焕小心翼翼的起身，将少女枕了一夜有些发麻的手臂抽开，拢拢大开的寝衣领口，尽量动作轻柔的翻身坐到床边，扯开一半床幔，又回转身将凌乱的被角掖好，存住温暖。

才扬眉轻轻笑开。

刚要收手起身，手指被方才还是熟睡模样的少女揪住，垫在脸下轻轻蹭蹭，无声的依赖。

随即便听楚献容含着朦胧的微哑声音响起，带着闺阁女儿家独有的软绵：“啊呀，雁回，还这么早呢……今天别走啦，天儿也这么冷。”

楚献容没有睁开眼睛，长长微卷的眼睫不安的颤颤，没听见江焕有什么动静，生怕自己拙劣的掩饰被他看穿，索性半眯着眸子，睡意盎然的懵懂模样，似明非明的娇哝着：“怎么嫁了人还和在闺中一样呢，醒了身边也是凉的……罢了罢了，你又该说我胡闹了。”

她试探着松开手，赌气似的，“上朝去，我还要再睡呢。”

身侧依旧没什么动静。

楚献容的心静静沉下去。

蓦然听见江焕重新拉好床幔，翻身上床，隔着厚厚锦被环住自己，一面扬声对屏风外面等待的内宦吩咐：“今日天寒，歇朝一日。”

说罢轻轻笑着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愧疚意味：“是我慢待了容容。”

他亲昵的与她额头相抵，吐息温柔的缠绵在一起，温热的慰贴心间。

“取消了早朝，我就可以日日与容容愿意睡到几时便是几时了。”

“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呢。”

楚献容依旧闭着眼眸，却悄悄掀开锦被将沾染上几分早春寒气的少年笼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嗯。”

十五

“……雁回。”

“怎么啦，容容？”

饶有兴致踏入一家伞铺的江焕回头，眼眸微弯还映着明亮璀璨的暖阳余晖，语气上扬，似乎带着调皮的笑意。

楚献容难得狼狈的揪着他衣袖喘息不止，见少年如此轻松模样，忍不住斜睨他一眼，还是轻轻笑出声来。

他们刚刚跑过了整条十里长街。

手牵着手，穿梭过喧嚷的人群。

耳边是春日里温和的风声。

只因为她在马车上的一句抱怨，“还是这么多人啊，一点也不热闹。”

这位少年帝王便若有所思的问：“那次在伞铺见你，是因为，你从楚家的马车上跑下来了？”

楚献容点点头，“对啊。”

下一刻，世界天旋地转，一身锦衣华服落拓招摇的少年牵着自己的手，一路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任由喧闹和忙乱声在身后响起，哪怕她跑得跌跌撞撞，也绝不会被任何人碰到。

因为少年的保护。

江焕从不会让她在他面前受伤。

楚献容走神半刻，面前明丽的少年便已钻进了层层叠叠的伞面充斥的拥挤的伞铺中去。

她没奈何，也循着缝隙钻了进去。

伞铺依旧是记忆里的那一家，大致铺面没有变动，轻盈漂亮的油纸伞面却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别致样式，楚献容新奇的一路左顾右盼，直到看见那柄张开的油纸伞。

是阳春白雪的伞面。

更加精致漂亮的样式。

锦袍的少年步履轻盈，从伞的那一面绕了出来，盈盈的弯着眼眸，“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

楚献容几乎是瞬时被记忆触动，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姿态漂亮，“楚家献容，见过……”

话未说完便被江焕揽住衣袍，俯了身子压近她耳畔，少年声清朗柔和：“……哎呀，是我家的小娘子呀，可真是漂亮呢。”顿了顿，温暖的指尖摁住她后颈，香气氤氲弥漫，“谁来我也不换！”

楚献容怔了怔，偏头。

看见江焕眼里细碎又认真的薄光。

蓦然间湿了眼角，晶莹覆上黑白分明的瞳眸，映出昳丽少年骄傲温柔的面容。

为她而骄傲。

因她而温柔。

他给了楚献容梦寐以求的一切。

“……雁回，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漂亮的少女眉眼弯弯带笑，晶莹的泪珠儿从雪白面颊滚落，她恍然不觉，只踮脚凑近了江焕的侧耳。

江焕配合的弯下腰身。

“我有喜欢的人啦。”

十六

夕阳欲垂。

太平殿里灯火通明，醉人的美人香气令人微醺，一身华服宫裙妆容精致的楚献容坐在江焕身侧，长长的珐琅甲套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瓷白酒杯，“叮叮”声断断续续。

“……容容。”江焕着九爪龙袍，通身的贵气，此时微微低眸含笑，几分无奈的唤。

楚献容刚要应，余光一瞥殿中的席位。

右侧第一席明晃晃的空了个位子，美酒珍馐依旧摆在筵席上，人却没了踪影。

她眨了眨眼，恍恍惚惚想到似乎在不久前，坐在这席位上的江裕举起酒杯作势敬酒，修长白皙的手指却轻轻一抹微白的唇瓣，旖旎尽显。

……啊呀。

楚献容轻轻勾起眉梢，思起这回事，低声：“殿里太闷，我想出去散散酒气。”

江焕点头，在她起身时还不忘勾勾她小指，叮嘱一句：“快些回来，别走远。”

“嗯。”

果不其然。

步廊的尽头立着广衣宽袖的男子，乌黑的发用玉冠仔细的束好，温柔平和的面容，看人时唇边常含三分浅笑安然，稳重清雅的气度流露，似天上广寒谪居的谪仙人，亦像是春闺梦里才有的郎君。

的确。

楚献容歪着眸子打量浴在月光清华中的江裕，他的确比江焕更具有帝王风度，看起来也更稳重些。

明明江焕比他还要大上四五岁，可若将两人放在一起比对，只让人觉得，谪仙人是有着万古圣贤遗风的君子，可江焕，却更像是春日里打马招摇的少年郎，不似能独掌大权的上位者。

难怪他总不服气。

江裕没有如同殿上那般对她行礼问安，恭敬有加，而是负了手在背后，语气微凉：“容容，前些时日凤仪宫像是忽然多了警戒，我的字条总也传不到内寝中去，”他顿声，一双眼眸浸透清寒月华，“你知道否？”

楚献容勾唇，长长的珐琅甲套勾住他束得细致的领口，踮起脚来认认真真的看遍他那双眼眸。

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是璀璨明亮的月光熠熠在瞳中，更深处隐匿着纠葛缠杂的野心，空旷却也充满，再容不下一双盛满爱慕和欣悦的眼眸。

“……长安。”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响在他耳边。

江裕依旧挺直着腰背，只眼睫低垂，做出幅倾听的态势，似乎也终于发现楚献容今夜的情绪格外不对劲，“怎么了，容容？”

不是他。

绝不能是他。

楚献容垂垂眼眸，掩住了异光，声音婉转轻柔：“没什么，一个宫婢擅自拿本宫的饰品，惹了本宫不快。”

她仰脸，长长眼睫上缀了月光明亮，笑得烂漫又祈盼：“长安，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儿啊……你也听见那些朝臣的话，我不适合做一位国母，做皇后，他们谁都不敬我。”

“长安，这天下，什么时候换主人呀？”

江裕的情绪似乎瞬间有了起伏，垂下脸来，唇角弧度清浅又温柔，在朦胧中看不真切：“下月初四，我会逼宫。”

“江焕做不好这个皇帝的。”

面前的少女面色有些古怪，片刻之后再次弯弯眼眸，溢满了盈盈的光，“这样呀，那日，我给你开城门。”

平田一带地博富饶，离京又极近，掌管了京城最大的储备粮仓，守军共五千，加上自己府中一贯养着的亲王守卫三千，哪怕攻不下京城城门，只切断了粮道，困城也能逼江焕放弃帝位。

再稳妥不过的事。

“是下月初四么？”

“嗯。”

楚献容眼角起了隐隐约约的笑意，不再交谈下去，挽住长长曳地的华丽宫裙，金银丝线在光亮下流光溢彩。

“那我回去了，再不回殿里，雁回会来找我。”

少女转身离去，步履轻盈宛转，姿态动人，乌发梳成高髻盘在脑后，清透的璎珞珠子悠悠的坠在一侧，沉着隐约刺目的月光。

拐角处立着眉眼明丽的少年。

见她来，温柔的揽了她长长的裙摆，乖驯的贴近少女的侧脸，轻轻落下一吻，顶着楚献容近乎惶然的目光浅浅的笑，少年音清朗温柔响在她耳畔。

“容容是最好的皇后娘娘，谁敢不敬你呀。”

“我替你报复回来。”

少年面上是年少时招摇过市的日子里最常见的熟悉神情，三分撒娇两分自得。

“反正我可是皇帝，他们谁也奈何不得我。”

以及十分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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