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海靖

岁月静好。

在归海靖的印象里，他总觉得自己的日子便是如此。

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虽有后宫佳丽三千，却最是深爱着他的母亲。得有荣幸，他亦是父亲最爱的儿子，生下便是太子。

在他的印象中，身为一国之君的父皇在前朝刚毅果断，在后宫对温柔娴淑的母后时却是柔情款款。

那是他从小就羡慕的爱情。

或许是得了母后的性子，归海靖从小便安静，喜好读书。比起许多男子喜爱的武术，他更偏爱于文静的琴棋书画。那些旁人看着就枯燥的书本知识，他却甘之若饴。冗长的兵书，他亦看得津津有味。

母后的去世在他无忧无虑的岁月上勾勒出了第一笔灰色。他看着病故的母后被痛哭的父皇抱在怀中，跪在一旁也默默落泪。

“靖儿莫怕，有父皇在。”父皇抱着他，如是说道。

这样的悲痛在归海靖消沉了几年后，终究被他深埋在心底。父皇很少出现在他面前，或许是见到他想起母后，便会伤心。于是，在这冷冰冰的宫中，母后的死仿佛只有他还记得。

初见江家小姐，是在一次亲王王妃举办的诗会上。自母后薨后，他很少参加各种不必须的宴会。那一次，在三弟归海棠百般邀请后，他便去了。

那天，桃花正盛，他无所事事地漫步在此，听到了琴声。那琴声瞬间吸引了他，琴声悠扬，丝丝拨动他的心弦。

这首曲子，是他母后最爱的曲子。自母后离开后，他便再没听过将这首曲子弹得如此好的。

他悄悄移步过去，看到了一袭粉色长裙的江云何仿若桃花间的精灵，在树下弹琴。

江云何因他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雪嫩的脸蛋涨了个通红，慌忙站起：“小女不知……”

“你弹得很好。”归海靖笑道。

似是得到了鼓励，江云何重新坐了回去，琴声再次从她指尖倾泻而出。

归海靖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这琴声冲散了他母后在岁月的一笔灰，婉转了那哀沉的感伤。

或许是这琴声，或许是江云何本身便优秀，他一意孤行，不顾他人反对，定要娶她为妻。

揭下盖头之后，归海靖坐在她身边，将她的玉指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我，爱你，必不负你。”

江云何染上红晕的脸娇俏可人，他吻上了她，所有的深情，一夜倾覆。

婚后的日子，江云何的温柔贤惠知书达理，配上他的性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归海靖向来都是专情之人，尚有倾心之人，便倾尽所有给她最好的。

岁月安稳，亦是他最向往的。

他是纯净之水，在这冰冷的宫中缓缓流淌，却不曾被污垢沾染丝毫。

直到那日，父皇召来他，问了他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后，闲来无事，去御花园中散步。

风和日丽，百花齐放。见此美景，他心想，或许将云何带来一起陪他赏玩，更好。

念头刚起，便听到了云何的声音。他刚想循声过去，却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你确定他不会发现你出来了？”

归海靖皱了皱眉，君子本就不该听别人墙角，若是他妻子的谈话，他便更不想偷听。云何愿意告诉他他便听，不愿他也不会去问，这是他给云何的空间。

“他被皇上召去了，恐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这才来见你……我，很想你……”

本想离开的归海靖，听到云何的话，却是直接僵在了原地。

“本……我也想你，只是如今我们的身份还不能被发现。”那男子说道。

归海靖细细听着，这声音耳熟得很，似乎是他三弟归海棠的声音。

江云何道：“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你身边呢？”

归海棠道：“只要将他从位置上拉下来，便是了。”

江云何似乎有些犹豫：“他待我很好……”

归海棠道：“难道我就待你不好吗？我也爱你，可是……可如今你是他的太子妃！”

江云何道：“那计划何时……”

“嘘——”归海棠急忙道，“计划之事还是老方法沟通，莫要在此。”

江云何道：“知晓了。”

接下来就是两人的浓情蜜语，归海靖却是觉得五雷轰顶，不知作何反应。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太子别院，思绪混乱，直到江云何回来，他也只是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你……回来啦……”

“是呀，去安妃娘娘那儿聊了会天。”江云何笑着回答，她看出了归海靖的反常，问，“你这是如何了？”

归海靖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无妨，被父皇责怪了几句。”

“为何责怪你呀？”江云何担忧地说。

归海靖笑：“无事，无事。”

“那我去厨房做一些你喜欢的菜，不要伤心了。”江云何在他脸颊上烙下一吻，笑着出去了。

归海靖看着她愉悦的背影，手指触上她吻过的地方，却觉得如烙铁一般疼痛。

是夜，他从背后将江云何拥在怀中，沉吟良久，终是问道：“我……可是有待你不好之处？”

江云何转过身来，埋在他胸前：“不曾呀。”

归海靖看着怀中的人，又问道：“你可是真的心悦我？”

“自然呀。”江云何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你怎么了？”

“无事，睡吧。”归海靖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拥得更深。

在他对江云何表达爱意时，江云何明明是接受的……若不是她愿意，他自然不会强行将她娶来。

他心下却是困惑起来，他不懂是否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让自己心爱之人背叛他。

在江云何又一次装扮得精致美艳出去时，归海靖再也没有忍耐住，他翻找起了江云何的梳妆台。

本来她的物件，除了帮她画眉梳发时，他是一概不动的。

他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自欺欺人地想，若是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便……那便算了吧！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江云何对如此爱她的归海靖过于放心，那些与归海棠的信件，竟都躺在同一个抽屉中，毫无遮掩。

他颤抖着翻看那些信件，越看越觉得浑身冰凉。

至夏之日，他仿若身处冰窖。

一张张信纸中，那些相思的浓情蜜语已经不是可怕之事，而是所有的信件拼接更是一张网，一场局，将他死死网住，找不到出口。

或许是两人早就一见倾心的原因，书信中的文字不带丝毫避讳。

张张泣血。

信件中说了父皇是如何惧怕母后家族的势力从而毒杀了他的母后……

说了归海棠是如何设计了他和江云何的相遇……所以，桃花雨下的相遇，何地弹琴，弹什么曲子，竟是早就设计好的……

说了父皇不过是将他做个靶子，惧怕母后家族不服，其实真正想封太子之位的人是归海棠……

甚至说了他们准备如何像毒杀母后一般毒杀自己……

归海靖看完所有信件，疯了般大笑起来。

他真想问问他敬爱的父皇，问问他心爱的妻子，这一切，原是他一人的自作多情。

崩溃之后，他有一瞬的迷茫，却还是将书信尽数收好。

他呆呆愣愣地坐在床头，他原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原来，都是假的。

可他动的，却是真情。

江云何回来，不明所以。归海靖看着她的脸庞，略施粉黛，眼神却是干净明朗，透着对他的担忧与关怀。

他苦笑起来：“云何……”

他多想问问为何如此对他，可是事已至此，原因早就不重要了。他明白要做的，还有很多。所以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做。

他应该很恨父皇，他应该很恨江云何。可是，他却是真的恨不起来，因为，他是那么得爱他们。

当归海棠送来那些点心，他其实也未曾多想，只是看着都是云何喜爱的，习惯地唤来了她。

却是没想到，他的爱意，竟是救了他一命。

江云何吃了那些点心，不过一会儿，腹部便疼痛难忍，扯着他的袖子，痛苦地让他救她。

归海靖自是死死抱着她，疯了一样喊着太医。

太医不曾赶到，云何便死在了他怀中。他后怕，却依旧没忍心说出那点心是归海棠送来的。

他不想他心爱的妻子知道……毒杀自己的是她爱人。

他知道，计划是真正开始了。若是他吃下那点心，倒在此处的就是他了。

他抱着江云何冰冷的尸体，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冷几分。

他终于明白，宫里的墙都是由尸体堆砌而成，这朱墙亦是用鲜血染红的。

处于这宫中，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没人会因为他的退让而对他宽容几分。

纯净之水，终是会被污染。

他本想在父皇面前将所有事物摊开，却发现那些信件早被烧毁，那点心之毒的事却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婢女揽下。

原来，他的父皇，比他想得要更多。

他几乎是一蹶不振，沉迷饮酒，意志消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想不到好的对策。可外面之人，都说他情深。

可谁知，他不是情深，而是不得已，身不由己。

父皇还是父皇，或许还是不知他已然知道所有事情，前来安慰他。归海靖都不知以什么心情对待他最敬爱的父皇。

他不咸不淡的反应终是惹怒了父皇，他的父皇痛心又悲愤道：“靖儿莫怕，有父皇在。”

若是不知道那些事，他自是信了他的父皇。

归海靖笑起来，那笑饱含安慰之意，只漏出星星点点的悲伤：“自是，父皇在，儿臣自是什么都不怕。”

这场戏，父皇可喜欢？

父皇终是被他的眼神举动瞒过，只是不急不缓道：“梁将军要凯旋而归了，朕为她设了庆功宴。靖儿，你可愿为父皇做些事？”

“何事？”

“梁大将军久病在床，从未上朝。你就替父皇去看看，他的病究竟如何了。若有什么事，定要给父皇禀报。”

归海靖笑：“好。”

父皇如是说了，他便如是应了。他真的不想待在这宫中，仿若只有他一人。

他想着庆功宴会很久，自己一人却是漫步到了御花园的湖边，想着就是在这里，他看到了归海棠和江云何……

当初的惊涛骇浪，如今却已变成了一汪死水。

他看着湖面，不知该如何。

他将所有的事封在心底，一丝都不想泄露。

而后，他便遇到了那梁将军。

他诧异于她竟在此处，却也凑巧，便跟了她回府。

他想说出二三理由，人却是听也不愿听。这性子……若是在宫中，怕是会得罪不少人吧。

不过，也免得他多费口舌。

在梁将军府，归海靖一直未见到梁大将军梁誓隋。他有在梁誓隋的院门前经过，发现是有人看守的。

而那看守之人，在用膳时却是不在的。这让他有些匪夷所思，这梁将军府也太随意了些。

终于，他打开了那扇门。也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梁大将军的……尸骨。

所有的一切瞬间明朗起来。

他的父皇，期待的恐怕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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