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也曾动凡心
我是能知晓世间万物的天神,古往今来,找我的人数不胜数,今日要讲的故事叫做长安。
很多年以后,我会听到很多很多故事,唯有他的,是我心中一抹血。
(1)
荼靡花开花事了,一个僧人踏漫天落花而来,肩头还遗落着几片来不及拍掉的落花。
不过啊,这落花倒是显得他更加的俊秀与冷清,那眉宇间解不开的愁怨与淡然是僧人特有的模样。
“落花不扫,谈何放下。”
我正在清扫院落中的花,不由得感叹,可他不一样,他不准我动他身上的落花。
他说:“落花既有意,何须惊扰之。”
我微微颔首,为他沏了一壶茶,新到的碧螺春,清涩味苦细品却又有微微甜味,倒是像极了五味杂陈心绪忧乱的他。
他说他叫长安,长安的长安。
昨日刚落了雨,空气中还散发着泥土特有的香味,他的衣角也沾染了泥泞点子。
不过怀中抱着的骨笛倒是洁白剔透的不像话,和他狼狈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贫僧有个故事,想要说给姑娘听。”
他将怀中的骨笛放在我面前,不用看便知道,这骨笛啊,是有点灵气在身上的。
他满怀虔诚向我行了一礼,抬起头时,神色已经变换了,我认得那种神情,叫做释然。
“贫僧向来都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也从未讲过什么故事,要是讲的不好听,姑娘莫要笑话。”
“怎么会,你讲。”
他说,他想见一个人,一个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2)
我年少时有意做一个四方游走的僧人,“众生不应只存于心中,更应存于身侧”即以普度众生为己任。
刚与主持拜别,踏出寺院大门,走到一段石子路的时候,我便遇到一位姑娘,她自称云归,取自一首诗“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名字倒是和她很相配。
我还记得初见时,她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浸染,像盛放的花,她脸上已无半点血色,我还记得那天大雨滂沱,湿了鞋袜。
“师傅,小女子流落至此,孤苦无依,能否暂得师傅收留。”
我还记得她轻声唤我姓名,四目相对时,我瞧见她眼中的凄婉迷茫,竟鬼使神差的想要答应下来。
“不是都说你们出家人都是以普度众生为己任吗?难道就因我是一介女子,就不愿帮我?难道我不是众生?”
见我迟迟不答,她的脸上已经稍有愠色,又补充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让我带着她之类的话。
后来我才明白,她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众生。
“今日大雨滂沱,离寺庙又甚远,我们下山。”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背着她走了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她很轻啊,还没寺庙里的半个沙袋重。
她搂着我的脖子说着话,她好像有很多话没对我说似的。
“好。”我抬眼看着她,不自觉的露出了笑。
“好,那我就跟着你啦。”
谁知她抓住我的衣袖,不知怎的,我内心竟有些惊动,她倒像个小孩一样不以为然。
行至山下,我给她找了郎中,本想让她好好养伤,萍水相逢的情分到此断绝了才好。
可她半夜疼痛发作,额头会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拽着我的手,才会稍稍缓解。
我陪了她半月,直到她痊愈我才准备收起行囊离开。
可她哭了,她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再落在我的手上,我感受到它的温热。
于是,我决定带着她。
许多年以后我在想,要是当年狠心一点,倒也不至于会有这么多的挂碍与不舍。
(2)
她说她孤苦无依,没有爹娘与亲人,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她还想跟着我,我见她可怜,再次为她妥协。
在外整整三年,她陪着我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山峦湖海,赏过日出日落、江河翻涌、潮汐潮落,也遇见过这世间诸多苦难。
有一次清晨未见她,我感到心乱如麻、慌乱的四下找寻,等她摘了满山的野花款款而来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动了色戒。
出家人是不能有这种欲望的,我也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情感,我第一次吼了她,她一愣,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野花落了一地。
“云归,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我深思良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言语间竟有不自知的轻颤,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一刻竟然有些心疼与不舍。
心疼?不舍?出家人自然不能有这样的情感。
“你应当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又补充道。
“哼!臭和尚,你休想赶走我,我只当你在说笑,不和你计较。”
女子眼里满满的不服气,像极了之前她为我出头和小贩争吵的样子。
“云归!”
无论之前她做什么,我从未呵斥过她,我眼睁睁的看着她眼里明媚的光暗了下去,云归愣了些许。
她跪了下来,泪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涌出来,她拉着我的衣袖,言语转为了哀求。
“臭和尚,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带着我的,你们出家人不是最讲究言而有信的嘛,你不能失言呀。”
看着对面女子喷涌而出的泪水,我的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住了,这是我不能动的妄念,我暗暗告诫自己,出家人入不得红尘,心有妄念,应当舍弃。
“保重。”
我将她推出了门外,开始打坐,可她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是刻上的一样。
我紧闭双眼,试图抹去她的影子,却是徒劳,那小姑娘的样子倒是愈加清晰明了。
蓦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知道,这是佛给我的惩罚,他吃痛的倒在地上,许久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贫僧只是个俗人,有劳姑娘挂碍,天高水阔,愿姑娘此生顺遂。”
我是最见不得她哭的,很难不让人心疼,我欲伸手去扶她,偷偷将手藏于身后,紧紧的攥成一个拳头。
我见她离我愈来愈远,心里长舒一口气,鲜血喷在那束野花上,染红了纯白的花束。
(3)
云游离开以后,我在院中静坐了三天三夜,这三天可不太平,呼呼咧咧的风,淅淅淋淋的雨伴随着电闪雷鸣,这样恶劣的天气,倒都让我撞上了。
我只当这是上天给我发劫难。
“悟了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主持站在了我身后,他的脸上是看不出的情绪,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弟子……明白。”
从那以后,我又是受人敬仰的僧人,对前来解惑的施主说着“四大皆空”的话,劝他们放下执念,皈依我佛。
很多年后,佛告诉我,我是最有望成为佛的人,我倒觉得有点贻笑大方了。
佛让我去雪山之巅一趟,洗涤内心的污浊,作为一个佛,内心是掺不得任何杂质的,我知道。
我来到了雪山之巅,那一年的雪尤其的大,这倒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大雪封山的景象。
大雪深数尺,万籁寂静无声,或是雪花迷了眼,亦或者是头顶的寒鸦惊扰了我。
彼时我正站在悬崖之上,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可我不觉得恐惧,六根清净,无牵无挂的人怎么会恐惧,可我莫名的有些悲伤,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个小姑娘。
竟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当初那么决绝的赶走了她,要成为佛的人竟然也会留恋人间啊。
好想再见见她啊,衣袂翩跹,摇摇晃晃走近我生命里的小姑娘,多年未见,不知她是否已觅得良配,儿孙满堂。
好可惜呀,我这漫长的一生,虽常伴青灯古佛,却仍旧拂不去她的影子,我不是个合格的僧人,因为我心不够净,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俗人,因为我没有难么爱她。
我游荡世间多年,既没参透菩提,也没参透情爱,罢了罢了,我以为自己在濒死之际想到的应该是佛法道义,却没想到竟然是她的脸,她的裙衫,她笑颜如花,曼妙轻舞,一舞翩跹。
突然一声鹤戾划破长空,凄神寒骨,婉转凄惨,我睁开双眼,不见她,只见一只雪白的鹤鸟。
我安然无恙的降落在地面,双眼再次不自觉的合上,我醒来时,身边只有一只骨笛,通透莹亮,洁白无比。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闭眼前那一抹白色的影子像极了云归当年跳舞的样子。
我好像看见那只白鹤化作她的模样,在我的耳边低语了些什么,随即便灰飞烟灭,再无踪迹,只留下了这么个骨笛。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我竟会时时梦见她,梦见她哭,梦见她笑,梦见她叫自己“臭和尚”。
可我伸手去抓,只有一片虚妄,每每这种时候,就是梦醒的时候,也是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泪眼婆娑。
那一年,我不想再成为佛,心里有个执念,那个执念叫做云归,我想要见见她。
我每到一处都会问,你可曾见过一位喜着白衣的、被唤作云归的姑娘,可是,没有人见过。
(5)
“你……可曾见过她?”
他已泪如雨下,几度哽咽,世人眼中这个追求了一生大道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姑娘哭成这个样子。
他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片刻以后,他整理好了着装,再重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你前世救了她,她今生救了你,她知道你今生必有的劫难,就在寺庙下等待你下山的那一天,她替你挡了一次天劫,你遇见她的时候,她刚受了三道天雷,可那本该是你要受的。”
“为……为什么?”
我很是不解,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还记得你幼时投喂过的那只白鹤吗?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怪不得啊,第一次见云归的时候就感觉有点熟悉,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啊,怪不得自己比眼前的那只白鹤那么熟悉,原来是她啊。
“罢了罢了,两不相欠了而已,不必过分介怀,她不过才刚修得人形,便救了你一命,她将毕生精元都凝结在了这只骨笛之中,而她灰飞烟灭了,世间,再无她。”
“我不相信……”
他喃喃道,将骨笛再次藏进了怀里,长安说,远方有个人在等着自己,他想要去找,去找那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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