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做梦也没想到,在岭南待了快二十年,从乳臭未干的小儿长成了男人,把最该建功立业的日子流放到蛮荒之地,在已经忘记长安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被召回来了。他是同辈人中最大的一个,如今已经二十有四,但他不记得姑母,也不记得皇帝姑父,只知道父亲死的早,从那以后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他从未有过野心,也没有欲望。听说这次回长安,姑母要他做周国公。周国公又是什么!姑母要他做宗正卿,宗正卿又是什么!
武承嗣骑在马上,穿过明德门,一身粗布衣。长安街道宽阔,马踏过去,扬起一阵尘土。他好像来过这儿一般。坊门大开,传来嬉闹歌舞声,有酒香,武承嗣望过去,后面的差人催促道:“周国公殿下,离崇仁坊 还远着呢。后日就要面圣了,今日可不能耽搁。”
“知道了。”武承嗣从未这样对人说过话,他一向恭恭敬敬,奈何这差人说话就像个奴才,他不自觉就有了国公的架子。这一说不得了,可舒服多了。武承嗣看着莺歌燕舞的长安城,城中酒家、旅社、食店、药坊交错杂乱,迷了他的眼。从今往后,这便是他的家,他便是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长安,我武承嗣回来了!
上元元年。
李弘的病稍好了些,武皇后放不下国事,再等不得。她上书建言十二事,施惠百姓,休战息兵,减大兴土木,减免赋税。又笼络百官,让他们加官进爵,增加月钱。除此之外,更改了服丧的规矩,父亲在世也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最后两条,是用来取悦李治和皇室的。提倡百官学习《老子》,李家一直标榜自己是李耳的后代,这可算是拍他们的马屁。而李治,武皇后最最了解,平时算得光鲜,其实小气得很,平时点个灯都要节俭。这最末,便是大力推行节俭,皇室不再用度奢侈玩意儿,那些厚重的褶裙也要减。
这十二件事,可谓高屋建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无论是百姓,还是百官,抑或李家皇室,全都考虑在内。至于自己,更是把好处藏了进去。这样的手段,李治断断比不上,更不用说她那些儿子们了。
这件事办完,她又说服李治,当世以孝治天下,不如给高祖太宗和他们的皇后上尊号。李治欣然应允。上了尊号,武皇后说祖宗的尊号叫皇帝皇后,现在得避讳,不如称天皇天后。李治没有多想,不过是换个名称,他这么多年的妻子,仍然是他的妻子,他还不了解,他还不信任?天后,不就是天皇的皇后么?
武皇后一笑,从前只有皇帝比附于天,如今她也要比附于天。天命在此,她,是天之后。从今往后,大唐不是只有一个圣上,二圣一并坐于尊位。
天后武氏。
那一年元日,张灯结彩,吐蕃大使来朝,带来了奇珍异宝。
吐蕃好战,却曾经被大唐的将军打得节节败退,许久不敢动作。打不了仗,他们便热衷于马球赛,此番从逻些城跋山涉水进京,也是想和大唐比试比试马球。在长安,马球是名副其实的贵族运动,普通人家只怕连马都备不了,别说还要找人来打。而皇室子弟,更是马球手中的佼佼者。
李弘打不了马球,好在他最近好些了,早早来到坐在坐席上。下人早就压实了黄土,用油浇灌过,免得沙尘太大,迷了人的眼睛。一边乐队奏响了龟兹乐,另一边搭起了帘幛,轻纱盖住,是给命妇准备的坐席。
吐蕃人骑着马,身着红色锦衣,胯下骏马鬃毛剪得很短,马尾也束起来,月杖上刷着醒目的红漆。大唐的马球手则更华丽,锦衣窄袖幞头,月杖包着兽皮,骑着高大的突厥马。很快,拳头大的球被放在了场中央,一通鼓响,双方冲撞争夺了起来。
很快吐蕃人打中一杆,坐席上一片喝彩声。随之场上马匹骑手交错,那颗小小的球上下翻飞,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吐蕃那里已经插上了十五面小旗,大唐这里却只有九面。坐席上李治的脸色不太好看,李弘却有说有笑和吐蕃大臣聊了起来,从边疆说到家事,从治国说到修身。这边纱幛之后,太平坐在天后身边,天后捻一杯茶,细细品着。婉儿与一众宫女站在后边。婉儿本不想来,无奈太平兴致高,偏要她来看上一遭。
一个时辰过去,人马也乏了,修整了一柱香的功夫,重新上了场。这一上场,大家都吃了一惊。吐蕃那边还是十个人,整齐地拿着月杖,排成两行。大唐这边,却只有一人拍马上前。太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二哥,李贤。难怪之前都没见着他,原来在这儿等着。
虽说打马球没有人规定双方人数得相等,但是这以一敌十的场面,谁都是第一次见到。
李贤扎起头发,却没有戴幞头。他一身墨色锦衣,袖口扎进护腕,腰间玉带镶边,马靴锃亮发光。胯下马雪白,四肢健壮,身形健美。太平离了坐席,站到前边去,刚巧看见他拍马上前,回眸一笑,眼神里是得意和笃定。
他对谁笑呢?太平看向那边,不过几个家奴而已。难道还藏了扮男装的女子?
李贤是兄弟四人中长得最像武皇后的那一个,眉眼却不失英武气概。这在她其他的哥哥身上都是看不见的。李弘不用说了,李显生得女相,倒和太平长得几分相似,小时候也病殃殃的,还为祈福做了高僧玄奘的弟子。旭轮呢,身子到还好,却也文文弱弱,没有一点厉害的样子。李贤不仅生得像武皇后,也颇有武皇后的气质,不像父兄一般仁弱。他自幼聪明过人,通读经史子集,擅长骑马打猎。文治武功,一项也没有落下,马球都打得天下第一。
他上场,马球好像粘在他月杖上一般,吐蕃几个人围上来,没有丝毫近身的机会。侧身,探手,击球,一气呵成,片刻就扳回一城。他轻巧地一挑球杖,马球从吐蕃人头顶飞过去,胯下的马也像通人性一般,三两下绕过去,头发散着画出一道弧线,随之又一击,球飞入雕彩小门。
虽然出尽了风头,李贤一个人着实有些吃力。不久大唐这边又上来了三四个人来,这下李贤如鱼得水,闪转腾挪,总能把球打进球门。第二十个小旗插上去的时候,众人都欢呼了起来,李贤只是微微一笑,不显得兴奋。太平发觉他又向那边看去。
“婉儿,你不觉得二哥今日有些奇怪?”她问到。
“哪里奇怪?”婉儿转头看他,“沛王 今日可是出了大风头了。你看他,本来相貌就英俊,马球打得也好。要不是早有了妻儿,怕是今日来的郡主们都得求着提亲吧。”
太平心下一惊:“婉儿,你不会是会对哥哥——”
“公主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宫奴,哪里敢做此等非分之想。”
“那你要是郡主,就会这么想了?”
婉儿摇头苦笑:“公主这么想,婉儿并没有这么想。沛王英伟,文才武略,治文精进,可那都与我无关啊!我在掖庭宫这么多年,今日头一次见着沛王,以后也许一面也见不到了——”
“你以后还想见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平一生气,转头回去坐席。婉儿在那里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都能生气。果然女孩子的心思是天底下最难猜的东西,也不知多久才能搞懂。
坐在母亲身边的太平气鼓鼓的,只想:哼,他不就是会打马球么?除此之外,哪一点比我强?他有我细心么?有我有耐性么?他有我这么痴心么?
他,有我这么爱你么?
若说曾经还是无端猜测,这下婉儿却是不能再看不出了。只是还没到不能不面对的时刻,还可以装成不懂的样子。她不是养尊处优的王侯之女,她不能抛却一切。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挣得。日夜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大展宏图么?不是她讨厌公主,只是历来这种逆伦的事情,都是权贵们一时兴起,没有结果的。若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也罢了。若是付了真心,沦为掌中之物,只能任其羞辱,难有好下场。放纵自己沉湎于情感,扰乱心性,牺牲的未免也太多了。
话虽如此,却又得小心翼翼不惹怒公主,还得好生伺候着。分寸难拿,多一步是刀山,少一步是火海。真真是遇见了冤家对头。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公主殿下到——”
李贤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太平束起长发,一身锦衣,戴着厚重的护腕,袴褶扎进马靴里。
“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可好?”
李贤笑了起来,将笔递给身边的家奴。家奴会意,将笔尖浸入水中,洗起了笔。
“好啊。”李贤起身,领着太平去了马厩。马厩里饲养的都是精壮的突厥马,其中一匹就是那日对战吐蕃时所骑。李贤挑了一匹矮马,牵出来,太平皱起眉头:“不行,我要骑你那个。”
“不行,那马性子烈,月儿别逞能。”李贤比她高了一个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会骑马!”太平嘴硬道。
“好,好。”李贤只得牵出那匹白马,扶着妹妹上了鞍座。
“缰绳别勒得太紧,要是马受惊了,把身子往前靠,知道么?”
“知道了。”太平收一下绳,马自己走了起来。
“别太快!”李贤还是不放心,对她喊道。
太平骑着马绕着走了两圈,李贤笑着对她说:“怎么样,瘾也过了,下来吧。”
“你还没教我打马球呢!怎么就叫我下来。”太平回首对他做了个鬼脸。
“女子学打马球做什么。”李贤皱起眉头,“以后嫁到夫家,和郎君打马球么?月儿,你快下来吧。”
“你答应要教我的,不许反悔。”太平固执己见。
“打马球很危险,万一撞到受了伤,阿娘还不拿我是问。”李贤无奈。
“你就告诉她,是我自己要学的。阿娘以前还驯过烈马呢,我学个打马球怎么了。”太平说起来连珠炮似的,弄得李贤无言以对。说不过,他想上前牵住马缰绳,太平眼疾手快,踢了一下马,马箭也似的冲了出去。
“月儿小心!”李贤喊道,自己赶紧上马追去。一阵尘土飞过,太平被呛得难受,马儿有些受惊,上下颠簸得难受。为了不掉下去,她只有抓紧缰绳,马却跳得更厉害了,只想把她甩下。身子一斜,来不及反应便摔下了马。
李贤赶过来,下马查看太平的伤势,只见她一只胳膊已经动不了了 。
“糟了,糟了。月儿你怎么不听话呢!”李贤赶紧叫人去找御医。
“我好得很,哥哥你教我打马球啊。”太平催促道。
“好得很?这样子还打什么马球,怕是要找人照顾你来了。”李贤生气道,“以后别再想着打马球了,我也不会教你。知道么?”
太平撅起嘴,眼泪汪汪看着李贤。
“好啦好啦,待会儿我帮你搽药。”
“不要!”太平别过头,勉勉强强站起来就走。
“月儿!”李贤喊着,太平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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