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挽歌: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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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公主出嫁了

婉儿流着泪快步离开了那里。她怕再慢走哪怕片刻,她就会彻底沦陷。她会回去像从前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我哪里做错了,我改。你让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把我关起来也好,我不要什么梦想,也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

我……爱你的呀……

她逼迫着自己不那么做。既然太平觉得与她一起是污秽,是不伦,何必强求,何必再自轻自贱下去。她擦干脸上的泪。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对天发誓。以后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哭了。

数日后,太平晨间去问安的时候,天后问起太平想要谁做驸马。

太平轻轻一笑。一旁的棋语却觉得她是在苦笑。

太平没有答话,转而问:“婉儿呢?这几日没见到她。去哪里了。”

“她病了。许是受了风寒。”天后说,“月儿,你们关系好,得空去看望看望她。你多照顾着些,依我看,婉儿以后前途无量的。”

“是。”

婉儿。婉儿。

“薛绍?他哪里好了?”

“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很值得托付。是个做丈夫的好人选。”

这些话在耳边响起,有如被埋在土里很久的春笋,在那里等着,等这瞬间破土而出。

“我倒是觉着,婉儿以后嫁了人,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这是薛绍的声音。

“阿娘,”太平开口,自然流淌的话语,宿命一般的决定。

“我想嫁给城阳公主的儿子,奉议郎薛绍。他诗写得好,人又温和,见地也高,很值得托付。”

“薛绍?”天后略微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高大英俊,人品良善的孩子。她点了点头,“既然月儿喜欢,必然不会错的。”

太平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也许那一瞬间没有什么理智清明可言的。明明说好了去过正常的生活,她却选了薛绍。婉儿欣赏薛绍,薛绍也喜欢婉儿这样的女子。婉儿不是她的了。从今往后与她无关了。再也没法要求她什么了。她只能想方设法要求薛绍。她不想在婉儿伤心的时候,薛绍趁虚而入安慰她。她不想看见。她根本放不下的。

怎么可能放下。

可这有什么用呢。不是薛绍,她的生命中还是会出现别的人。本来就是要放手的,怎么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于是她笑了起来。

心中难受郁结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她哭不出来。她笑着,比这一年中任何时候都笑得多。

公主就要出嫁了。她要嫁给自己选中的人了。公主那么美,不知驸马是哪个幸运的傻小子呢。我想,公主一定很爱他吧,不然怎么会笑得如此开心。

那是自然。驸马是薛绍,公主的表兄,左奉宸卫将军薛瓘 的儿子。人长得英俊极了,从小同公主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造地设的一对。亲上加亲的美事。

何彼襛矣,花如桃李。

永隆二年,七月。公主大婚的日子。

她穿上素纱连身的中衣,大袖外袍染着落日红霞的颜色。衣服早早熏好了香,不是婉儿的气味,是另一种陌生的气息。用来画眉的是波斯螺子黛,西域传来的珍品,一颗价值十金。眉黛石就这么堆着,随意散落在地上。宫女为她画上涵烟眉,淡青如雾如梦。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天宫巧,洛儿殷,圣檀心,格双唐。

口脂抹上去的时候,她总想起那日婉儿手指在唇上,冰凉温润的触感。她想一口含住。但这不是婉儿,指尖抹过,那纹路粗糙许多。这不是她。

甚至棋语今日也没有过来。

绾起长至腰际的发丝,插上凤纹朱钗。宫人给她戴上掩耳的博鬓,银子贴在耳廓上。那都是她吻过的所在。花钗簪笄,凤冠霞帔。江心镜里映出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那个人很美,不论叫谁望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便沉醉于她勾人魂魄的美。若生在乱世,她也许会如妲己褒姒那般,做君王的红颜祸水。教人日思夜想,教人迷乱心性,教人为之癫狂。如今,她只有无奈地笑着,带泪地笑着。看着镜中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庞,她恨极了那副模样。她骂她负心,骂她始乱终弃。

正常。正常。正常付出的代价过于惨痛了。

日色垂暮 。她缓步走出殿门,落日的余晖洒在红色的锦缎上,鲜血的颜色。庭院里的人,一个一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投向这个一袭嫁衣的女子。他们呆呆看着她。这样的美,不是下凡的仙子,就是艳绝的鬼怪。不论是哪一种,哪怕是生吃人肉的妖精,仅仅为这一眼,他们也愿意把自己的血肉奉献出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婉儿看不到了。她想。她不会来的。

婉儿病了,病的很重。前几日天后去看望她,听闻婉儿好几日粒米未进,看见婉儿双颊凹陷,眼窝深重,干瘦地不成样子。天后吃了一惊,原以为那日宴会散的太晚,夜里湿寒入侵而已,没想到这样严重的。她问宫人,宫人说来看病的是太医署的张太医。天后当即发怒,说婉儿已经是才人了,怎么就叫个太医来。她说,太医署的人医术不精,叫个司医,不,我得把奉御 请来为你看病。一定要治好了。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随后,天后叹息起来。过几日就是月儿大喜的日子了。你和她关系那样好,如此重要的日子,本不该缺席的。如今这般景况,看来你是不能去了。可惜极了。

婉儿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可惜。她说。我心中只有天后您的。其他人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她说,天后放心,我一定好好养病,早日回政务殿,回您身边。

月儿没来看望你么?天后问她。

没有。

这孩子。天后说。这孩子骄纵惯了,我的话也不听。你别和她计较。

公主大婚,一定是太忙忘记了。她说。我没什么可计较的。我祝福她。

郑氏从头至尾没有出来。她站在纱帘后听着。她听着天后要为婉儿请尚药局的奉御。她听着婉儿说心中只有天后。她听着,默默听着。这个剜她心的女儿,这个辱没祖先的女儿。病重的时候,陪着她照顾她的,还是只有这个做母亲的。再恨她,再恨天后,她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女儿病得昏死过去。她不能不管不问。

唯一欣慰的是,天后似乎的确喜爱婉儿。那不是浅薄玩弄的情感。掖庭呆的久了,郑氏不用多看,自然就能体会出来。她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种情感。她也没法阻止这种情感。一个是她最爱不忍伤害的人,一个是他最恨却没法奈何的人。

天后离开的时候,她隔着纱帘瞥了一眼。

那个女人年纪该比她大,看起来却年轻得很。她耀眼夺目,她光芒万丈。那一瞬间,她不怪婉儿崇拜她喜爱她了。那一瞬间,她不知怎么一下就明白,杀死上官仪和庭芝的不是当年的武皇后,而是那个坐在天子之位上的男人。那个人仅仅为了讨女人的欢心,出卖了另一个男人,把责任压在那个男人身上。他没有作为男人的担当,他为了找一个可以责怪的人,不惜牺牲一个忠心耿耿朝臣,和那朝臣的整个家庭。

郑氏忽然就不恨了,那个恨了十几年的女人,她决意不再恨她。就在看见她的一瞬间。

天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美,那种美导向的,只有没有原则的服从,和永不背叛的忠诚。

这种美如今还没有在她唯一在世的女儿身上显现。但天后相信,终究有一天,这个女儿会比她更美,更摄人心魄。她在那一天就感觉到了,那一天月儿提到薛绍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件好看的衣服。别人也许听不出,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已经没有了爱恋和感情,已经懂得如何挑选丈夫。

青出于蓝胜于蓝。她想。

今日她又看见女儿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她的女儿美极了,天后回想起自己的十六岁,也是绝色的美人,却在深宫中郁郁寡欢。她觉得,今日的月儿,比她当年还要美。带着莫名的哀婉柔和。那是她没有的特质。

烟眉,红唇,眼波流转。任是谁都躲不过的。

天色暗下来。薛绍站在宗庙里,拜祭了祖先,骑上骏马,带上几个傧相,护送着迎亲花车向万年县衙赶去。那是他们婚礼的礼堂。

那一天,没有宵禁。

从大明宫兴安门出来,到万年县衙,一路上燃着数不清的火堆,照的道路通明。那些火堆烧起来,连成一片,如同吞吐的巨龙。火焰烤焦了路边的槐树,影影绰绰,留下不停晃动的可怕影子。

曲江池畔,无数花灯顺流而下,好似河中飘满了星星。长安百姓也参与进这场空前绝后的狂欢中来,他们笑着,闹着,在婚车经过时涌上来围堵道路,唱歌跳舞要吃喝要钱帛。

儿郎伟!重重遂愿,一一夸张。两家好合,千载辉光!且看抛赏,必不寻常……

他们唱着,薛绍就叫傧相撒出漫天的铜钱,绮罗绢帛被扔出去,凌空舒展着。运气好的,甚至能捡到两件金银器皿。运气差些,也有罗馅点心,大壶的酒浆。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谁家娶妻也没有这样大方的。

于是人们唱着跳着,歌颂大唐的伟大,歌颂天子的贤德。

南山放出了孔明灯,那是在为这桩天作的婚事祈福。孔明灯升上去,照亮了南边的夜空,与北边的火龙遥相呼应,长安城亮如白昼。

婉儿听到了这喧闹的声音。她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披起一件衣服。她向窗外看去,南边漫天飞舞的灯火替代了星空,星星黯然失色。她垂下头,发丝荡下来,一缕一缕遮住那苍白的脸,那深重的眼窝。

我发誓,不再拿真心去爱别人,却被踩的稀碎。

她仰头看着夜空中一盏一盏的灯火,她知道太平也在看着。于是厌恶地低下头。她咬紧嘴唇,直到尝到了一抹腥甜。

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 可笑,可悲。

那日也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太子原配的妃子几年前去世了,今日择高门韦氏之女续弦。那场婚礼的风头完全被这头盖住了。韦氏看着亮如白昼的长安城,心中不免感慨,甚至生出一丝妒忌。她不知道,和她同一天出嫁的这个女子,是多么羡慕她。羡慕她不用分离,不用疼痛。羡慕她只是心里有一点点妒忌。

她更不知道,那位绝色的公主,和她所爱的人,日后会同她产生怎样奇妙的连结。

团扇移开,太平的面容映着烛火,就这样展现在薛绍眼前。他以前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妹,此刻却也被这张脸蛊惑住。太美了。傧相们忘记要做什么事,还是一对童子走上前,从拓子中取出金银小瓢,分别递给太平和薛绍。

“新娘子公主,你真好看。”递上酒杯的时候,那个童子没有顾忌就这样说出来。

太平接过酒盏,摸了摸这个小女孩的头,温和地笑了。

“你以后若是出嫁,嫁给了你喜欢的人,一定比我好看的。”

“我长大也要娶一个像新娘子公主一样好看的女子。”那个给薛绍呈上酒杯的童子说。

大家都笑了,薛绍也笑了,他的笑容很阳光很好看:“公主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不许打公主的主意。”

薛绍伸出手,太平勾过他的胳膊。交杯共饮。

傧相从下人们那里取来五色丝棉,把他们的脚趾系在一起。

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们唱着。

好了么?

好了。

太平扯去丝线,薛绍讶异地看着她。她说,系得太紧,有些疼。

那边有人服侍薛绍脱去外衣,这边侍婢取下太平的花簪头饰。梳头合发。帘幛放下来。

薛绍静静看着太平,她太美了。他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形容这种美。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她太美了。

太平没有看他,双手摆弄翻折着蔽膝。那是一方淡青色的方巾,很大,很柔软。那是用来遮住脸,不让路人见她容颜的。太平把它折成细细的长条,举起来,扎在脑后。蔽膝蒙上了她的眼。

“薛绍,今晚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别出声。别和我说话。 ”

“以后也是。”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薛绍伸手拨开那条蒙眼的丝绢,蔽膝滑落到她鼻子下边。薛绍看见她的眼神,那双眼睛是美艳极了,能把人的魂魄勾走。只是一股寒意忽然从他后脊升起,那眼神里是什么啊,那是什么啊。

他看着太平,诧异,并且深深疑惑着。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爱意,只有淡然。仿佛将要做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仿佛早晨起来要晨省问安,隔三五日要沐浴更衣,所以隔几日要与他同房。仅此而已。

薛绍觉得可怖。

他不相信公主不爱他。公主有一切权力,天下的男子,除了她的父兄,她想要得到谁就得到谁。她怎么会选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不会的。她不会的。她一定不会。她是爱我的。薛绍想起儿时,他开玩笑说要娶一个掖庭女奴,公主那急切的模样,那凶狠的眼神。她一定是爱自己的。他很确定。

可是,那个眼神,那种淡漠冷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薛绍看着她,看着她一言不发,默默整理好蔽膝,又扎好,蒙上眼睛。

也许她只是喜欢这样。也许她只是不喜欢听我说话。

薛绍安慰自己。

他感受不到身边人那颗那不断刺痛,已经痛到麻木的心。麻木的心,生出了淡漠的眼睛。他不知道,那个掖庭女奴对她意味着什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饮冰泣血的痛感漫溢上来。婉儿只是坐着发呆,她身体发冷,即使是七月,即使母亲给她披上了几件衣服,她的手还是冰冷的。那些衣服压着她,压得她瘦小的身躯弯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意识模糊之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喧闹。一片混乱之中,两个字莫名清晰起来,盖过了其他一切的声音。

“礼——成——”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过了子夜了吧。新人已经褪去礼服,放下帘幛,在锦缎铺设的床上圆房了吧。只是这次,她一寸一寸的肌肤,触上的,不是自己的指尖。只是这次,她柔软的唇瓣,吻上的,不是自己的唇。她的身体不再为自己所有,而是被双手呈给了另一个人。她的心,她的全部,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只是你腐朽败坏的一部分,你却是我腐朽败坏的全部。

如今,全部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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