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桃夭

她是痴心等爱的妖，她已经等了他一世了。

上一世，他在桃林中遇到了初化人形的她，二人堪堪总角之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他曾许她一世功名，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但到后来，当他知晓她为妖时，他离开了她，躲着她。直到最后，他娶了他人为妻。

这一世，他成为了修道之人，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她所熟识的妖皆被他所斩杀，人妖殊途，她本该恨他，可是，她恨不起来。她去镇上时，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一个抬头便看见他在茶楼雅间倚着窗户盯着她，他眸色漆黑、深邃旷远，她一时慌张便匆忙离开了镇子，不敢深究他眼底所隐藏的情绪。后来，她也终究是不敢再去镇子上了，他身为正道，没有杀她已是恩赦。于是，她在山中自损修为，修庐筑舍，与山中的小妖们结一段善缘，或予路过行人一杯茶水。她在山中几年，每日都盼着他何时能来找一下自己，可是她又失望了，一个小妖告诉她说他和郡主成亲了，大婚当日万人空巷，皆言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她苦笑却流出了泪，心想若是他与她能被如此称赞该是多好。

她再没去镇子，一晃就是好多年。数十年于妖怪而言不过是眨眼间，当她再去镇子时，当年见过的人不是已故去便是鬓发苍苍，他也毫不例外。

她寻到了他的住处，门扉虚掩，推门而入，看到的是满目荒凉，花稀草盛，显然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郡主早已故去近十年，他与郡主膝下无儿女，府中佣人也早已遣散，只落的如此凄凉晚景。他即便修道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敌不过岁月侵蚀，而她却依旧是双十年华的模样。

如今他已缠绵病榻，几近油尽灯枯之时，但他看到她竟毫不意外。

——你终究还是来了。

——是，送你最后一程。

她走向他，看着他满头白发，她的心揪着疼，如若何时他也能与她白头到老，她宁愿自废内丹，轮回一世做个凡人。她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上一世他也是如此故去在她怀中，而她却无能为力。

——你何必如此执着？

——因为你曾许我六礼七彩，八抬大轿，所以我愿意等。

——你明知我不会同你在一起。

——那我便等到你会的那一世，天涯海角也找到你。

——你还是这么傻，答应我，下一世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我就要找到你，生生世世。

他望着外头纷飞的雪，无奈地合上了双眼。

两生两世他都没有告诉她，不和她在一起，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她是妖，有无限的寿命，而他是人，再如何轮回也只是肉体凡胎，他陪不了她永久，也便不想她因他的寿终而难过，所以他两生两世都选择了伤害她，他以为如此便可让她死心，奈何她却执着得可怕。他亦不会知道，他的伤害远比让她看着他死去更让她痛苦。

她葬了他，然后离开镇子远游，她不知道去往何处，她只知道他的转世轮回之处便是她的归宿之处。

春秋又是二十载，她寻到了他的转世，他出家在普陀寺，法号忘尘。

——施主寻贫僧所谓何事？

——你还是如此绝情。

她忽的便笑了，他为了让她死心，又是修道又是出家，罢了，他既不愿与她在一起，那她便遂了他的心意，只要还能再陪他一世便好。

——我欲皈依佛门，削发为尼。

他握佛珠的手轻颤，眸底满是沉痛之色，却低着头，没让她看见。

——舍得吗？

主持问她。

——能遂了他的心意也并无不舍。

她跪在蒲团上，一片释然。

主持手持剪刀，一剪刀下去，青丝随风飞扬，她握住飘起的一缕青丝。

——为你留了三生的长发，也等不到为你绾髻成家。

他不再看她，转身闭眸诵经，他不愿她看见他湿了眼眶。

方丈叹了口气，尘缘未了、六根未净如何近得了佛祖？

她出家普陀寺，法号忘缘。

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如此往复便又是四十载，她每日静心抄写经文，烧香悟梵，青灯古佛前好似真的将前尘那些刻骨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忘却了。

她入得佛门不是因为她行善，而是因为她用她的千年修为换了他一世安康，长命百岁，她已经不是妖了。

她失了修为，生命便流失得比常人快，在寺庙中伴他二十载已是极限。

他替她关好了虚掩的窗户，外头风雪正大。他立在她床前，她看着他，忽的就笑了。

——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这是我对你的报复，下一世，谁也不要再遇见谁，好吗？

她没等到他的回答便阖上了眼。斯人已逝，芳魂已断。

她不会知道他最后喃喃而语的是：不好。

六根未净，身在佛前也并未悟得佛理。

他葬了她，便向方丈辞行，云游四海。

又是三月好时节，桃林的桃花灼灼其华，少女满心欢喜的在林间穿梭，一席白衣翩然似雪，裙裾的风带起片片花瓣。

此时正可谓是天光正好，人比花俏。少女还不自知自己已然成为某人眼中的风景。

此情此景，一如桃林初见。

少女笑声清脆悦耳，只顾着嬉闹却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便直撞进了那人怀中。

少女仰起脸，入目的是一张英俊的面容----她曾刻入骨髓的面容。

——阿九。

他唤她。

她慌张地转身便欲离开，却被他拉住了手。

——为何纠缠了我三生，而这一世却想躲？

她欲说些什么，还未出口便被他堵在了喉中，再说不出来。

他在她耳边轻柔地说：这一世，换我来纠缠你好不好？

她泪落沾衣。

彼时，郎情妾意，人比花娇。

此时，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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