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知县栾琦跟梁叛没甚么过节,梁叛也不会特为跟这个上上下下口碑都还不错的老好人过不去。
但是昨天晚上他亲身经历过被几十个锦衣卫缇骑围攻的场面,说明这次从北京来的锦衣卫人数总有数十以上。
而张守拙昨天白天便借着黑猫精杀人一案,把江宁县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大批人马潜藏的痕迹。
南京城内所属江宁县的所有里长,也都向县衙汇报过最近各里来往生人的情况,同样不曾有为数众多的陌生人口与本里接触。
江宁县内所有客栈也都排查过一遍,结果是相同的。
可以说除了太平街曾经有张侉子和那个关中人落脚过以外,北京来的锦衣卫缇骑们并没有躲在江宁县内。
所以那些人的落脚点,只能是上元县。
梁叛便想着,既然那位小李公子抬出了应天府的推官李梧,那便请李大推官费费心,在上元县找一找抢马的强人好了。
他脚步轻快了一阵,却又渐渐沉重起来,花娘、骡子、小铁的事,就像几座大山,在他心头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在临近心腹桥的时候,愈发浓重了。
梁叛站在坑洼不平的桥面上,看了眼脚下汩汩长流的河水,心中压抑难平,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桥那头的水岸边有个荒废坍圮了大半的凉亭,几个闲汉就坐在那半边顶子不遮光的破凉亭里开了扑铺聚赌,玩得兴起,也没注意到自己。
梁叛的目光绕过凉亭,朝不远处望了一眼,那里有一家当阳客店,是个小门小脸的小店,只有四间房外加一个通铺。
听说这店开了有些年头了,在木匠营还很红火的时候,这店的生意也是顶不错的。
不过这些年毕竟随着木匠营的萧条而没落下来了。
黎县尉眼下就在这当阳客店里。
梁叛没有走进客店,而是迈步下桥,走进了对面一个小茶馆中。
那茶馆虽然不小,但也很老旧,同鞍鞯坊的白山茶店固然比不了,就与南门西六角井的两三个小茶店相比也不见得漂亮几分。
不过这茶馆里也有个讲大书的先生坐在上首,正口沫横飞,讲着一段时下文人新作的传奇故事。
梁叛站在茶馆门口,也没个伙计招呼,只好自己进了店,在整面被炉烟熏得漆黑的东墙跟下,找了个座位坐下,对面的当阳客店中立刻也走出一个人来,进店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是老八雍关。
“怎样?”梁叛掏了六个子儿,自己从炉子上拎了个小茶壶来,用滚烫的茶水涮了两个杯子,给老八和自己一人一个,都倒满了。
雍关点点头:“人在里面,老实得很。我照你教的,只跟他说王某人已经完了,下一个是谁你自己想想。这瘪三只想了一泡尿的功夫,就求着我救他一条狗命。”
梁叛喝了口茶,点头道:“不愧是经年老吏的出身,脑筋比王班头清爽多了。”
他说着从身上掏出四两银子,从桌子底下递给了老八,说道:“昨天让你办事,还欠着你的‘草青子(花红)’,只能先记着账,回头再给了。这是‘小老爷庙(县衙)’批的吃住使费,跟上一次的无关,一码归一码,别的不说,那位的吃住你照看好。”
说到“那位”的时候,梁叛把嘴朝对门一努。
雍关接过银子,点点头。
他跟梁叛是从小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玩耍的,银子这东西早已不必计较,当然也用不着假客气。
“行,这里有我看着,你把小铁和骡子操心好,骡子那四炷香只能回头再给他上了。”
雍关说了这么一句,也低头喝茶。
这时那大书先生约莫是讲完了,开始拱手谢场,下面的茶客有叫好的,有掏钱的,梁叛也扔了几个制钱上去,跟着便同老八一起喝着茶发呆。
其实刚才那部书他是半个字也没听见,此时听老八提到小铁和骡子的事,更加一片愁绪。
骡子和小铁的仇不能不报,花娘的死也不能抛诸脑后,但是现在连是谁杀死了骡子都还弄不清楚,谁又烧了花娘的船更加茫然无绪。
但是骡子和花娘的事,显然是有人在给他某种“警告”,这种警告从王班头买通他不成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骡子并不是第一个遇害的,避驾营那位悲惨而无辜的杨公孙才是!
按理说,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给杨公孙讨一个公道呢?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可他还要查下去吗?
再查下去,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谁?老八?小六子?老狗?高脚七?还是自己?
梁叛很矛盾。
“想甚么呢?”
老八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头望去,才发现老八那双灰色的瞳仁,正关切而疑惑地盯着自己。
梁叛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他没说话,雍关也猜得到。
梁叛手下的几个白役当中,最机灵的是小六子,但是真正有脑筋又稳重的还要数老八。
“你想做甚么事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需要我们几个出力的就说一声,不必过于担心我们。”
老八语似宽慰,实际上是在表明一种绝对信任的态度。
“你怕不怕?”梁叛的目光穿过茶馆的大门,正好看到凉亭中那几个闲汉不知为了甚么争打起来,不过很快纷纷跳出了凉亭,围着凉亭四散开来。
因为那凉亭被他们撞断了一根柱子,正靠着剩余的三根斜挺在那里,那座破顶陷了两下停住了,好歹没有真的坍塌下来。
在雍关的位置上瞧不见这些,他摇摇头:“我不怕,你怕了?”
梁叛笑了笑,也不知是笑那几个倒霉的闲汉,还是在自嘲:“我的确有点怕。”
“那也正常。”雍关点点头,“你是怕我们出事。不过有句话我要讲,事情呢不是说怕就不做,也并非不怕就一定要去做,就算要做也不必一定放在眼前当下去做,总要想一想自己的力量有多少。其实要我说,你昨晚单枪匹马去西城,就已经做得够了……”
梁叛沉默不语。
恰逢这时候大书先生歇过了嗓子,又开讲新一篇书:“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诸位,先来这么一段定场诗。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就在太平府建阳卫,有个贩茶的商人姓钱……”
梁叛忽听到那句“退步原来是向前”,心中便好似漆黑的小屋中开了一扇窗似的,天光照进来,一切的踌躇都散去了。
是了,注定做不成的事,何不退一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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