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点点头,便走到陆玑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陆玑脚步不急不缓,一边走一边说:“当今圣人书画好用歙墨,以兰花清香者为最上。吕子达在这猫哺乳之时,便将兰香歙墨一枚放在猫舍里,日夜伴着猫儿长大。圣人用惯了兰香歙墨,身上自有那股子兰香与墨香,所以这猫到了圣人膝下,定然乖巧。”
梁叛不可思议地看了那黑猫一眼,才知道吕致远竟然早已下过这种功夫。
这人如果进京为官,论起揣摩皇帝的心思来,又有哪个能比?
他忽然明白过来,说道:“那部《秦淮子集》,想来便是用那兰香歙墨写的咯?”
陆玑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可知到当时吕子达选你的时候,几乎人人反对。于是他找到我,让我提议,将来这猫选了谁,谁便是他的继任者。他不知怎么便算准了,张守拙他们不会对此有所异议。然后他将那部《秦淮子集》留给了你,黑猫自然便跟着兰香歙墨的味道,找到你了。可笑张守拙他们真以为天意如此,哈哈,你说多么有趣!”
梁叛也笑了,一切能让张守拙那帮一本正经的人吃瘪的事情,在他看来都很好笑。
他一边笑一边佩服吕致远的智计,一面惋惜,这样一个人竟然如此早逝,可见天妒英才,自古已然。
念及此处,不禁喟然一声长叹,转头问道:“真人此去,有几分把握?”
陆玑淡淡地道:“三年为期,总是够了。”
梁叛点点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要么不装逼,要装就必然能装成,绝对没有翻车的可能性,陆玑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没走多远,便已走到三山门了,此时就见门内正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车夫正靠在车辕上打着哈欠。
“西城不太平,若非为了向张知县他们告辞,又兼取这玄猫,我本不愿进城的。”陆玑停下脚步,“某家便乘这车出城了,梁捕快留步,保重。”
两人互相稽首告别。
梁叛目送陆玑和元圆上了马车,那车夫轻轻一抖鞭子,马车缓缓前行,终于进了三山门幽深的门洞之中。
月光洒在三山门城楼上,铮铮铁关此刻犹如披上一层银甲,这与在县衙中所见的三山门城楼,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他摇摇头,背手沿着三山街往回走去。
此时的秦淮河两岸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就连漕帮白日里仿佛闹市的货栈码头,都已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
他没有直接回到江宁县的地域,而是在分割江宁和上元两县的三山街上缓缓行走。
上午他让人将黎震丢到上元县来,那家伙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疏忽,应该让瘸子他们在暗中盯着黎震的。
就在梁叛感到有点懊悔的时候,忽听前方不远处的陡门桥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立刻一侧身,隐入了路边一棵老树的背后,皱着眉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不多时他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瘸一拐地从陡门桥上奔了下来,鞋也掉了一只,那人刚踏上三山街,便疯魔一般叫道:“哈哈,哈哈,我到三山街了,我到江宁县了,你们来啊,梁叛会捉住你们,你们敢来吗,哈哈……”
梁叛听出了那个声音,竟然就是黎震!
他向陡门桥上看去,只见桥上被西侧的建筑遮住了月光,许多影影绰绰身形在那黑暗之中涌动,却始终没人踏上三山街一步。
三山街与陡门桥被那建筑的阴影分割开来,仿佛一明一暗对比鲜明的两个世界。
那些人似乎真的被“梁叛”这两个字镇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就站在那里,看向三山街上的黎震。
黎震站在三山街心,朝着桥上肆意狂笑。
疯了……
瞬间映入梁叛脑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黎震是真的疯了。
他实在想象不出,黎县尉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在上元县经历了甚么。
忽然那巷子中有人举起了甚么,一截羽箭的剑尖从黑暗之中探了出来,带着一点寒芒,指向了疯狂当中的黎震。
黎震仍然在那里手舞足蹈,对逼近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
一声弦响,伴随着凄厉的破空之声,那点寒芒瞬间越过不足三丈的距离,准确地射中了黎震的胸口。
黎震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力重重地击打在身上,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离开地面,跌入了秦淮河中。
陡门桥上的人影开始缓缓后退,梁叛在树后等了片刻,等那些人终于退尽了,他才从树后出来,一猫腰,迅速跟了上去。
那些人撤退很快,当梁叛赶到陡门桥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了半点人影。
梁叛身上没带兵刃,也不敢贸然深入,只好暂时退回去。
他走向秦淮河,去寻找黎震的尸体。
谁知他刚走到河边,却见一个人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了上来,胸口还插着半截羽箭。
那人好似喝醉了一般,歪歪倒倒地向梁叛走来。
梁叛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低声道:“黎县尉,你怎样?”
“梁叛……”
黎震说了这两个字,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梁叛蹲下身,伸手去摸他的颈侧动脉,脉象已然极其微弱。
黎震又呕出两口血,喉咙里“咯咯咯”地吐着血泡,忽然抓住梁叛的手臂,强撑着挺了一挺身子,嘶声道:“新街口、刘军师桥……”
然后重重栽回地面,就此气绝了。
这一夜不光张守拙没睡,上元知县栾琦也是一夜没睡。
一直骑在墙上观望的应天知府陶传,也没睡着。
因为事情终于闹大了,应天府死了一个官。
江宁县尉黎震,在三山街被人当街一箭射死。
梁叛也没睡好,他白天已经睡了整整一下午,从回到家到子时末刻,他都没有半点睡意。
终于在后半夜,勉强睡了过去。
第二天六点左右,梁叛准时睁开眼,恰好门外响起了两重一轻的敲门声。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走过去开门。
一开门,门外凑过来一张笑嘻嘻的脸:“大哥,上差啊!”
梁叛一个恍惚间,以为外面竟是小铁来了,可是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小六子那张憨憨的大脸。
“你起得倒早。”梁叛拍拍他的脑袋,把他让进院里。
小六子进了门,四下里看看这个院子,有点感慨地说:“大哥,我听说避驾营这里要拆了,你这院子是住一天少一天罢?”
梁叛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说:“是啊,总算不用住这破院子了。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小六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两口,将那水瓢扔回缸里,说道:“是这,我昨天路过长干里,碰到王班头的儿子王敦,他托我问你,他爹几时能办白事下葬。”
梁叛无奈摇头,王班头这个事还没个了结,海捕文书是发下去了,抓住犯人依旧是没影的事儿。
不过这个王敦也太……太老实了些。
“回头我找他舅舅说一下,这事还是他们家直接问刑房的好,我只管抓贼,别人家办丧下葬我哪里管得着?”
六子点点头,又说:“还有件事,昨天驿站的老黄头拿给我一封信,说是有人寄给你的,让我带来给你。”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那封信来,递给了梁叛。
梁叛接过那封轻飘飘的信,挑开封口,取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封加密信!
因为吕致远之死而中断的加密信,又重新开始发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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