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初升,梁叛依旧是上午六点左右醒来,洗漱以后准备穿戴出门。
可是今日一开门,便瞧见门外站着两人。
一个是卖桂花糕的高大。
另外一个一身书生打扮,松松垮垮的宽大直裰,头上方巾歪戴,两撇八字胡,手里的一把断了好几根扇骨的破折扇,还在那里摇着。
他也是前天在心腹桥见过的几人之一,叫谢无名。
高大的脸色发白,身上有伤,在左手小臂外侧,梁叛看到他袖子里鼓出来的一块,知道是裹伤的生布。
“怎么受伤了?”梁叛问,“伤势如何?”
一边问一边使个眼色,让两人进来。
高大左右瞧瞧,巷子里空荡荡的,避驾营的人们要么早已出门做营生去了,要么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三人回到屋里,高大将屋里随意打量了一下,他也知道梁叛这里就要搬了,不过还是觉得这位上司的住所太过寒酸了些——还是吕先生的院子漂亮!
一旁的谢无名则摇着纸扇,目光斜视前方,眼睛黯淡而无神,他听丫头说过这个人,向来便是如此的神情。
“说说,怎么回事?”梁叛问高大。
“受了点小伤。”高大道,“昨夜对方在外围增加了暗哨,都是精锐弩手。”
说完他从兜里取出一张草纸,上面草草勾勒出新街口左近一片房屋的轮廓,然后标明了几处暗哨的位置。
此外新街口和刘军师桥的夹角之间,还有大片的位置没有画出。
梁叛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道:“你便好好养伤,今晚谁再去查?”
高大闭住嘴,他已经是几人当中最好的探子,连他都无能为力,剩下的几人更加无法胜任了。
沉默片刻,高大道:“其实我们缇骑所有个专门的斥候总,何不上报千户,派斥候总去查?”
其实他想说的是,即便斥候总出马,也未必能查得到甚么,对方防护之严密,人马之精锐,可以说是他生平仅见的。
北京锦衣卫毕竟是北京锦衣卫,当年洪武、永乐两朝锦衣卫风头最盛之时,也不过如此。
梁叛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叫斥候总,我自己去罢。”
高大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他显然并不相信这个年轻的上司能够胜任此事。
高大自己的专长便是监视和探查,以他的能力都无法办到的,一个骤然升迁成他顶头上司的小捕快,又有甚么本事?
梁叛却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了,转向那书生说:“谢无名。”
谢无名倒提了扇子,施了个揖,应道:“卑职在。”
“你有何事?”
“无事。”他见梁叛皱眉,便解释道,“无事太闲,闲则不安,不安生妄念……”
“你是没事想找事做咯?”梁叛也打断了他。
“正是。”谢无名将手中扇子转了一圈,点了点头。
梁叛道:“那你去整理一份你们所有人的述职报告,包括姓名年龄籍贯、性格长项、过往三年办过的所有差务,今天晚上之前交给我。”
“是。”谢无名说完便告了辞,居然径自走了,并没有同高大一路。
“你也回罢。”梁叛朝高大挥挥手。
高大便退了出去。
梁叛看看两人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
他这些手下实在是有点奇葩——两个人一大早找上门,一个差事做了一半来找自己撂挑子不干,一个闲的蛋疼没事找事,真不知道吕致远是怎么找到这帮人的。
还是自己没有用对他们的长处?
算了……
他想:来日方长罢。
梁叛重新出门,还是去的县衙。
刚进县衙大门,老周便举着一枚“一片镜”从门房里探出头来,眼睛透过那枚已经模糊不堪的镜片,朝梁叛看了半天,才笑了起来:“哦,梁捕快,老爷今日不在。”
张守拙又不在?
梁叛奇怪地问:“老爷上哪去了?”
“往谷里金牛洞拜金牛去了。”老周道,“听说宫里有娘娘爱吃谷里的观音籼,老爷便专门去谷里拜金牛,求丰收。”
江宁县谷里有个金牛洞,传说当年此处土地贫瘠,洪旱不断,百姓世代困苦。
后来这金牛洞中出了一头金牛,替百姓耕田,日耕千亩、夜犁八百,于是这谷里便成了雨水充沛、稻谷丰美之地。
至于那观音籼是谷里特产的好米,“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袁枚便是江宁人,就住在小仓山随园(曹雪芹祖上曹寅所建)。
袁公3在随笔《随园食单》中写过一段关于煮饭的四个要诀,其中第一个要诀便说道:
一要米好,或“香稻”,或“冬霜”,或“晚米”,或“观音籼”,或“桃花籼”,春之极熟,霉天风摊播之,不使惹霉发疹。
张守拙去拜金牛求丰收的观音籼,就是袁枚口中的“好米”。
不过谷里在城西南三十余里,来回一趟加上在当地搞点幺蛾子作作秀,那就得一天功夫,这张大老爷好清闲啊……
不对!
张守拙这种人,明明是资深宅男属性的,讲究的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这厮过去的行动路线就从县衙到小西湖,从小西湖到县衙,最近加了个会同馆已是稀奇了,怎么这两天频频往乡下跑?
昨天去催收子鸭也就算了,今天跑出三十里地去谷里拜甚么金牛,这就有点妖了——所谓世事反常即为妖!
不过张守拙那点底细早被梁叛摸透了,再作甚么妖也不够他猜的。
梁叛一想便明白了:张守拙这一是连子鸭带大米的巴结皇帝娘娘,二是眼见着城里乱,出去躲事儿了。
好嘛,黎县尉的案子主要是在上元县境内发的,但是两县都有牵连,现在江宁县的老爷拍拍屁股出城办公务了,这条重担便自然而然落到了上元县的头上。
可怜的栾知县……
梁叛一阵唏嘘,指了指刑房那边,低声问老周:“崔夫子怎么样?”
张守拙不在,管分管刑讼治安的黎县尉又死了,衙门里的刑讼案子自然就落在了刑房的头上。
老周嘬了嘬牙花子,伸出两根手指,也低声道:“老爷不在,刑房统管堂事,崔夫子两天没回家了,早上见了一面,似乎精神不太好。”
可怜的崔书办……
“对了,你找老爷有事?”老周问。
“我不找他!”梁叛摇头道,“我单找你。”
“找我?”
梁叛指着老周手里的一片镜,问:“你手里这个宝贝,是哪里来的?”
那一片镜说白了其实就是个水晶磨成的凹面镜,也就是单眼的近视眼镜。
老周和兵房的岑夫子,都是大近视,老周有门路,早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这枚一片镜,虽然早已磨花了,水晶的杂质也多,但是依然当个宝,用起来极能显摆。
前两年岑夫子攒钱找老周帮忙买了一副两片镜,更加比老周还要显摆,逢人便秀。
那两片镜就是能够不用手扶,镜架压在鼻梁上,用纱布在脑后固定的那种,也就是现代眼睛的雏形,眼下叫做“叆叇”。
钱塘人田艺蘅在《留青日札》中记载此物: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中用绫绢联之,缚於脑后。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
梁叛找老周,便是想问这镜片的来历。
老周笑道:“你也近视?”
“屁的近视,我这双火眼金睛,二十里外能瞧清娘们的脸盘子是瓜子儿的还是鹅蛋的。”
“哈哈你他娘的就扯呢!”老周咧开嘴,脸上挤出一层一层的褶子,指着那一片镜道,“这宝贝是托我一个经商的堂侄,从杭州带回来的。不过近两年咱们南京也有这样手艺了,并不比杭州的差些,你若要我带你去。”
梁叛一拱手道:“那就劳你的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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