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又低声道:“那你指认丁三公子,可知后果如何?”
张守拙依样画葫芦,又复述一遍。
李伉哪里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幕后大老爷的把戏,他只觉张守拙的神情目光和嘴里说话的语气极不相称,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知县有点吓人了,这种感觉,他还是有次在京师爷爷家,偷看他爷爷和几个部里的大官说话时才体会过的。
想起那种老头子们笑里藏刀、表面云淡风轻暗中煞气腾腾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甚至感到了一丝丝尿意……
不过,最让他害怕的,还是张守拙所说的那句话:指认了丁三公子,可知后果如何?
是啊,那帮人明知是个县尉的尸体,也敢纵马去踩,倘若叫丁老三知道是自己说瓢了嘴,把他和神驹左营给卖了,自己还有得活吗?
梁叛看时机差不多了,对张守拙道:“把李伉放了。”
张守拙一愣,可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对手下皂隶喝道:“李公子举首有功,先行放了。”
李伉嘴角抽了两下,连忙推开旁边的皂隶,问道:“那其他人呢?”
梁叛道:“其他人关着,派人去抓丁老三!”
张守拙一样吩咐,接连下令。
谁知道李伉冲到二堂门口,伸手将皂隶们一齐拦住,脸上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急道:“不行!你单单放我一个,又去抓丁老三,那谁都知道是我说的了!不行!我不走!”
梁叛道:“张大人,行了,这小子差不多了。你把他押下去,让他写一封信替他送回家,他就彻底服了,剩下的自己有空慢慢问罢,我还有事,马上要走。”
张守拙便假装考虑,最后说道:“那便先将你收押好了,李贡生,本县与你父同府为官,怎肯害你。你写一封书子,本县差人替你送了家去,让李推官知晓此事要害,是去是留请他定夺,如何?”
李伉一屁股坐倒在地,长长出了口气,朝张守拙拜了拜,道:“多谢张大人,多谢张叔父。”
张守拙想笑却又不能,连忙使个眼色,那几个皂隶便将李伉扶了下去。
等人一走,梁叛这才从屏风后面钻出来,向张守拙拱了拱手:“张大人,告辞了。”
张守拙点点头,目送他出了屏门,坐在公案后面,托着腮沉思良久。
梁叛啊……这个人的果断和机变,恐怕连吕子达也要甘拜下风罢。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出了二堂,走到内宅去。
内宅就是三堂,名为“勤慎堂”。
他进去之后吩咐堂客,替他准备一套新的方巾直裰,又取出一封全帖来,说是明天要用。
今早徐维送信来说,邀他明天一道儿去南门外能仁里,拜望刚刚致仕回来的孙少保。
还说京师蒋大娘的人也去,孙少保家是一天一夜的堂会,蒋大娘手下“南曲第一角”的陆湘兰可能会唱一二曲。
按照张守拙的希望,最好是唱两曲,一是《浣纱记》,二是《红线记》,听说蒋大娘已经同昆山梁伯龙将这二曲整理出了,尚且无人公开唱过,假若明日便能闻得此二曲,那是何等之幸?
张守拙想着难掩兴奋,微黑的脸上不禁泛出红光来。
……
梁叛对这个时代的音乐没兴趣,对蒋大娘和陆湘兰也没兴趣,所以他根本不会考虑明天孙少保家的宴会。
他很忙,至少比那个掌管一整个县的张守拙要忙的多。
他先去丫头那里吃了午饭,顺便让她转达两条命令:
命屠户找同行查一查,近日来新街口和刘军师桥之间各坊私人、酒楼、客栈采买肉类增加多少;命谢无名拟一道文书,请求缇骑所调动斥候总,监视丁三公子和神驹左营的动静。
他顺便让丫头替他准备一套夜行衣。
然后他离开吃食摊回到家,倒头便睡。
他的睡眠是通过特殊训练的,必要时候可以强迫自己进入浅睡眠并保持一定的自主意识。
他现在就是需要迅速储存精力,准备今晚去完成高大未完成的工作。
申时六刻,也就是下午四点半左右,梁叛准时醒来。
打开门,谢无名已站在门外。
“这是屠三爷的,这是陈老板的,这两封是在下的。包袱是丫头的。”
谢无名一共取了四份文件来,分别用四个大信封包着,连同一个蓝布包袱递给了梁叛。
梁叛接过来点头道:“好,回去罢。”
“是。”谢无名倒转扇子,揖手去了。
梁叛拆开第一个信封,里面一张纸,是屠户的调查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用肉的结果,用的是谢无名那一手既漂亮的瘦金体字。
纸上记录了当地各大酒楼、餐馆、客栈的进货,和附近肉铺的的出货,发现所有酒楼餐馆和客栈的进货基本维持平常数量,并无较大的增减,但是肉铺的出货却大大增加。
说明当地有私人大量采买肉类,谢无名还自己做了估算,为八十人左右的消耗。
也就是说,新街口和刘军师桥附近藏有八十左右的锦衣卫缇骑,也就是八个小旗。
他还记得那天在西城同升客栈外,围攻他和康端等人的,应该有六个小旗,那么谢无名估算的人数应该与实际相差不大。
他将屠户这份情报收起来,又裁开陈千户的回信。
信中只有一个字:可。
看斥候总已经开始活动了。
剩下两份他没时间再看了,一份是他让谢无名整理的他们这帮人所有的履历和专长特点,另一份是神驹营成员的资料。
他将东西藏在了横梁上,便带着他的腰刀和蓝布包袱出了门。
那个蓝布包袱里面,是丫头替他准备的夜行衣。
珠宝廊到这个时辰已经基本没有多少热闹了,梁叛在官廊中,踩着平实而坚硬的地砖,走过一家家店铺,最后停在了那间做眼镜的店铺外面。
他四下看看,没见甚么可疑的人在左近,便径直钻进了店里。
那小店还是昏昏暗暗的,只有店主头顶的天窗上射下一束天光来。
梁叛走到跟前,那店主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透过他厚厚的水晶镜片,在梁叛脸上看了半晌。
“哦,东西已经做成了。”
那店主转身从他的大箱子当中取出两个最新的盒子来,放在了面前的台子上。
打开那木盒与盒中的红布,两块几乎是标准圆形的凹凸镜片便静静躺在那红布当中。
梁叛拿起镜片看了看,异常通透,那店主佝偻着身形,满面憔悴之色,应该是熬了两天两夜赶工出来的。
但是他那双几乎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看向这两块镜片时,依旧散发出十足骄傲的神色。
梁叛将镜片收了,从兜里掏出二百两银子,放在柜台上。
那店主的目光跟着他的手,一直目送那两只木盒进了梁叛的包袱里,这才恹恹地收了回来,等到他看到二百两银子时,眼睛睁了一下,可又很快地眯了回去。
连梁叛都看得出来,这人的精神和气力都已透支到极致了。
他朝店主拱了拱手,说:“多谢老师傅,不打搅你休息了,告辞。”
那店主点点头,收了银子,又重新坐了回去,回复到之前脑袋低垂的状态。
梁叛背着包袱离开珠宝廊,在刘军师桥附近的破布营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二层客栈。
进门后便将房门反锁,取出早已做好的两根组装可伸缩的铁筒,将刚刚拿到手的两块镜片一前一后卡在铁筒洞口,然后打开窗小试一番,找到一个物镜和目镜最合适的距离,用刀在铁筒上画了个刻痕。
这两片水晶打磨的凹凸镜和两截铁筒所制成的望远镜,其实还远远不能达到后世普通民用望远镜的效果。
梁叛从这镜筒之中只能看清镜片中间一小块区域的景象,至于视野边缘因为色散的缘故,只有一些模糊的液化效果。
不过这已足够了。
他选的这个位置正好能够看到一些刘军师桥的情形,可惜此时刘军师桥所有靠近道路和外围的建筑一切如常,也没有明暗哨巡逻警戒的痕迹。
他便收了望远镜,搬了张凳子坐在窗前,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那日头渐渐西沉,天色一点点昏暗下去,最终整个天地都被莽莽的夜色笼罩。
刘军师桥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梁叛等到街面上最后一点人声也听不见了,这才从椅子里站起来,脱下外套,穿上了夜行衣,然后将腰刀和望远镜别在腰上,搭着窗台轻轻一纵,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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