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成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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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渊。”
听见这声“阿渊”的时候,苏上景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姜颂然唤第二遍的时候,他飘远的思绪才被拉了回来。
姜颂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了。
他以前总爱唤他上景,怒时也只是叫他苏渊。
只是这段时日病后,才又开始如同才捡回他那般叫他“阿渊”。
苏上景侧头看向坐在床榻之人。
榻上之人生得剑眉凤目,虽面无血色,但坐那便有凌云之气,即使不看那一身黑底金纹的衣袍,也知道这人不似常人。
此人姓姜名颂然,字尧,乃祈国君主。
“阿渊,”姜颂然又唤了一遍说道:“你过来。”
苏上景转身顺着爬了上去,他跪坐于榻上,“陛下唤我何事?”
“不为何。”姜颂然握着他的手,轻言细语的问:“只是想知道何事让阿渊想得如此入神。”
前朝大臣、后宫嫔妃,总说姜颂然暴戾恣睢,他也见过姜颂然在朝堂上破口大骂,在书房里气得持剑乱砍,可是这人与他说话总是这般温文尔雅。
苏上景不语。
忽然一声极轻的叹息,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脸上。
苏上景抬眼,只望见姜颂然双眸里的暮云。
他就这样看着他。
姜颂然的手干燥而微凉,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轻抚着苏上景的脸颊,拇指沿着嘴角往上勾了勾,勾出个笑。
他望着苏上景,低语道:“朕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苏上景猝不及防的红了眼眶,透过姜颂然的漆黑眼眸,从中看到了自己清冷的面容。
你笑一笑啊。苏上景对自己说,你不能用这副面孔去对待陛下。
苏上景,你笑一下啊。
苏上景扯着嘴角笑了,他伸出手,落在陛下的眉心。
他的指腹就贴在眉心,描眉般细细描绘,极为认真的沿着眉骨,一点一点的抚平陛下皱起的眉,最终停在了眉梢。
他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的,周遭的声音朦朦胧胧,他一点都听不真切。
他只能从姜颂然眼中看到自己,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
他在说话,他说:“我在想赵将军已前往泾阳数日,不知叛乱平定没有,我在想周启是不是真的投敌了,我在想卫淑仪不多时便要临盆了,陛下该给孩子取名了。”
“陛下还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苏上景直勾勾的盯着姜颂然,狼子野心即使是泪眼朦胧也难以遮掩。
姜颂然只说:“阿渊从前不是这样的。”
阿渊以前爱笑,笑的时候眼睛弯着,嘴角也翘着,像永远长不大一样。
苏上景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泄了出去,胸口空荡荡的了。他侧过脸,手挣开姜颂然的束缚,横在眼上,挡住了光。
他声音低沉喑哑,喉咙干涩发紧,“这些年来,苏上景一直都是如此。”
“阿渊。”姜颂然摸着苏上景的头,如是说,“朕教与你的你可还记得?”
泪水不断凝结溢出,承载不住的顺着脸颊流下,大滴大滴地落在姜颂然的榻上,砸在姜颂然的心上。
良久无声。
“朕乏了。”姜颂然说,“朕乏了。”
说罢,便躺下了,背过身去了。
我自是记得。苏上景觉得心口有些发闷,闷得他难受。
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记得姜颂然教他武术,授他渊博才识和为君之道,记得那日姜颂然与他说:“阿渊,朕死后,汝回羲和去,去做羲和的陛下,让朕看看苏上景成为陛下的模样。”
苏上景不是大祈的子民,他是羲和的人。
苏上景的生母是羲和孟昭仪的婢女,幸得羲和陛下临幸,诞下一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孟昭仪自是容不下这婢女和婢女之子,于是想方设法的要将二人除去。
为母则刚,苏上景的母亲用性命换得苏上景逃出羲和。
那年苏上景五岁。
苏上景一路仓皇逃走,向北一直逃到了祈国境内,然后遇见了私访民情的姜颂然。
苏上景永远记得那时的情景。
他从恶狗口中夺得了半块馍馍,正狼吞虎咽的吃着,却见一片阴影笼了下来。
有人在他面前。
苏上景惶恐抬头。
那是苏上景第一次看见姜颂然。
他记不太起那时姜颂然的模样了,他只闻着这个人好香,像他昨日在河边闻见的野花。
他看见姜颂然张嘴在说话,可是他听不清楚,模模糊糊,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醒来后,姜颂然好像给了他钱,还给了他吃的。
可是他不只想要这些,他还想一直跟着这个漂亮哥哥。
于是他就一直跟着,于是姜颂然就把他带回了临沂,于是他就一直跟在了姜颂然身边。
于是这一跟,便跟了整整二十年。
如今苏上景二十五岁了,而姜颂然三十九岁。
姜颂然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年岁,他完全想象不出没有姜颂然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真的要离开大祈吗?
这一刻,苏上景从未觉得姜颂然如此狠辣。
这么多年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疯子。
姜颂然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姜颂然做什么他就附和什么。
仗势欺人,狗仗人势。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朕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陛下啊陛下,我能怎么办?
大祈除了姜颂然,谁也容不下他苏上景。
2
姜颂然从弑父夺位开始,得过奴役子民的暴君之名,得过修建尺道明君的号。
他这一生便这样到了尽头。
姜颂然走的那天周启被确认为投敌,百官联名上书要将周启府上百余人全部斩杀,甚至牵扯到才诞下王子的卫淑仪和为周启求过情的李中丞。
姜颂然病卧榻上,大司马和司寇跪在榻前请愿。
苏上景就跪坐在姜颂然榻旁,听着他们据理力争,看着他们以头抢地。
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苏上景都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在大司马和司寇退去后,姜颂然红着眼摸着他的脸说:“苏上景,朕乏了,汝走吧,走吧。”
陛下又不再唤他阿渊了。苏上景想。
夜深,王薨,钟鸣。
3
“来人,把苏上景给我拿下。”
苏上景愣了。
姜颂然余温尚在,便有人要开始对付他了。
苏上景被跪压在地上,被迫抬起了头。
王允捏着苏上景的下颚,狠声说着:“苏上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苏上景就这样被压着跪在地上,看着永安殿里人来人往,看着他们在那哭。
他就这样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说:“把苏上景压入大牢,陛下用过的物件一样也别让他带走!”
于是,他们开始搜刮他身上的饰品,于是,他们开始扒他的衣服。
“你们干什么!?”苏上景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吼着:“你们干什么?!”
没有人在乎他了,姜颂然死了,再也没有人在乎他护着他了。
压抑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开来。
苏上景凄厉地哀吼着,“你们干什么!?陛下还在!!陛下还在看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啊!!!”
苏上景死死拽着衣服,竭力挣扎着,手指剧烈颤抖。
他难耐痛苦地呜咽着,浑身战栗不止,吸进身体里的每一分空气都仿佛带着剧毒,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着,烫得他泪流面满,歇斯底里。
“你们干什么啊!”地上冰冷,苏上景赤裸着身子爬着跪着去抓那衣服,泪无声无息的滑落。
“还愣着干什么!”王允一脚踹在苏上景身上,“把苏上景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苏上景被踹倒在地上,而后被强拖出了永安殿。
永安殿里恢复了哭声,不断有妃嫔大臣涌入其中,殿外已经有侍女在挂着缟素了。
苏上景看着看着,就忽然笑了,他轻声呢喃着:“我也是陛下用过的物件啊。”
4
韩空涧来时唤了苏上景好几声他都没应,只听见苏上景一直呢喃着“我也是陛下用过的啊我也是”,像是陷在了什么里面一样。
他忽然有些可怜苏上景。
陛下尚在时,苏上景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他这个丞相都得对他礼让三分,死在他谗言下的忠臣佞臣更是不胜数。
苏上景这个人,非善非恶,他只是把陛下想做的不敢做的都做了而已。
如今陛下崩殂,他大势已去,无依无靠,王允一个中监都可以折辱他,把他压入大牢。更莫说朝廷后宫恨他的人了,想杀他简直轻而易举。
韩空涧把衣服递到苏上景面前,轻声说:“苏贵君,牢里凉。”
苏上景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孤寂而冰冷,像冰冻了荒原,却有液体从眼中缓缓流下。
韩空涧想起那日陛下召他入宫,与他说:“韩相来,朕走后阿渊有劳汝。”
韩空涧有些不忍看他,只又道了声:“苏贵君,牢里凉。”
苏上景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是沉默。
“苏贵君。”牢狱昏昏暗暗,模糊了韩空涧脸上的神色,只留下一片晦暗,韩空涧低声说:“苏贵君可为先帝守陵。”
闻言,苏上景垂下的手指蜷了下又松开,他轻笑了一声。
韩空涧心底一凌,只听苏上景哑着嗓子平平淡淡的说:“谢丞相,我被陛下娇养惯了,吃不了守陵的苦。”
他垂下眼,一边去拿衣服,一边说:“苏渊别无所愿,只求丞相一件事……”
5
姜颂然入陵这日,苏上景已位于羲和境内了。
苏上景感觉心口有把刀子在搅动,一开始剧痛无比,渐渐的却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现在他一点痛都感觉不到了。
只是仿佛骨髓里都嗖嗖透着风而已。
“陛下。”苏上景又唤了一声“陛下”,万语千言,所有情绪混在一起,最终凝成一句陛下。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6
羲和史书记载:
熹平七年十月,羲和嘉帝荒淫无道,刚愎自用,奢靡腐化,其属地揭竿而起,人心溃散。十二月,起事军抵达京都,嘉帝自刎于寝宫。
羲和国灭。
7
起事军拥将军苏渊为帝,新建政权,国名天锦,年号青禾,称元帝。
次年五月,游牧民族扰境,元帝亲征,于六月初击退。
青禾三年,元帝亲率南征,收回原羲和附属地。
青禾四年,元帝亲率东征,久攻不下,粮草难济,退。同年十月,乘风便,版图扩张。
休养生息。
青禾八年,大祈扰境,天锦退兵三舍,大祈紧追,遭天锦反击,全军覆没。
8
“姜尧。”苏上景已不再唤姜颂然陛下了。
烟尘飘零,他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扯了下嘴角,低笑了,嗓音却是恶狠狠的,“退避三舍?姜尧,我退了又如何?大祈不自量力我又能如何?”
他说着说着就轻声笑了。
姜颂然走的那天,大司马和司寇要将周启之案所牵连的人全部斩杀。
姜颂然那时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时而昏沉时而疯癫,大司马和司寇以头抢地。
他们握着姜颂然的手,写下株连九族的旨意,他们用姜颂然的手拿着玺,盖下了百余人的性命,以至于后来断送了周启假意投敌的路。
那天,苏上景被钳制在一旁,他瞋目吼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是想造反吗!?你们这是在忤逆犯上!!!”
大司马和司寇痛心疾首,直接将扑朔迷离之事盖棺定论,“我大祈容不下投敌叛国之臣!”
那夜,姜颂然抓着他的手说:“天要亡朕,天要亡朕大祈,苏上景,汝不能,汝不能……亡朕大祈子民!!”
姜尧,不是天要亡大祈,是大祈自取灭亡。
9
天锦的陛下爱民如子,与将士同吃同住,就连打仗都是冲在前面。
冲锋陷阵不说,他却只是一身素袍,未有一次征战曾披过甲胄。
天锦史书是这样记载的:天锦元帝长身立、美姿容,战场上轻袍单衫,从不着甲,立马横刀的身影令敌寇丧胆,翩然之风度名传后世。
10
青禾九年,天锦举兵大祈。
隆冬,天锦大军兵临临沂。
城楼上,大祈的旗帜还在飘动,将军却已不再是厮杀四方的将军。
依稀记得,姜颂然那夜带他站在这城楼上,看临沂繁华烟色,亲手剥荔枝与他吃,为他持剑挽花。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寒风归来,似有飞雪落下,如细碎的花,缀在地上。
苏上景抬起头看着漫天的雪,飘雪落在他的衣襟上,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青丝上。
一片一片地翩跹,飞扬思绪,湮没往事,苏上景轻轻笑了起来,道着:“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眼底冰冷而孤寂,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压不住,甚至在下令攻城的时候,笑出了声,笑出了泪。
城破那一刻,苏上景恍恍惚惚的想起了那日在牢中与韩空涧说的话。
他说:“苏渊别无所愿,只求丞相一件事,请丞相谨遵陛下旨意,还苏渊自由。”
其实他那时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他想说:“苏渊被陛下娇养惯了,死后望能葬于陛下陵山脚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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