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是操课,操课就是军姿、停止间转法和三大步伐,新兵劈里啪啦踏得满操场响,操场上空回响着十几个班长南腔北调的口令。老兵们说走不好队列的兵永远是个痞子兵,可天天在大太阳底下八九个小时这么练,背上捆木头做的正背十字架,两腿缠背包绳,我一睁眼就盼着熄灯,夜里睡不好觉,从脚心麻到大腿根,脚疼的不想挨地。
纪律是铁的,挨了严良的打,我还是得上操课。严良没让我们练蹲起,下的口令都是正步、齐步走,而后让我们站了一个半小时军姿。我汗流浃背,从指尖往下淌水,眼睛给腌得都是红血丝。那天我们一整个班还是掉了六七张扑克牌和杨树叶,严良这回没罚我们鸭子步,就是一个人五十个俯卧撑,俯卧撑我忍着疼还做得完。我嘴上不说,还在和严良怄气,但心里也知道他是为我好。
以为终于要收操的时候,连长忽然来了训练场。陈树宝是东北兵,长了副黝黑刚正的阎王脸,他骂起人来整个楼的灯都能吼亮,新兵谁都怕他。
连长跃上高台,他不用喇叭,朝乌泱泱的台下大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一声“陆百坡”,把我叫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去,我手脚冰凉往台上爬的时候又听见他叫了“江涛”,我忽然又安定了点。
连长点出来八个人,他背着手在我们一排人面前转了一圈,忽然冲我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嘿嘿、标兵,两个新兵连十个标兵,八个在老子的连里……算你们给老子长脸、一排长!”
“到!”
“跟司务长说,这八个兵一人班里整只烧鸡。”
连长说完,就跳下台去了。
我傻乎乎愣在台上,示众似的和台下的战友对望,直到指导员走上台来笑呵呵给我们戴红花,我才知道我们这是在受表扬。
我没受过表扬。我在学校里就是个笨学生,在家里老陆更不会表扬我,原来受表扬是件很受用的事,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台上,受着这么多人的注视。
我有点头晕。
指导员是个总爱笑的人,指导员他跟别的军官士官都不一样,他爱和我们谈话,声音不高,更从来不骂我们,直到指导员走到我面前时我还在头晕,我呆呆看着他,指导员笑得更灿烂。
他把一朵红花别在我胸口,冲我敬了个礼,这下我反应过来了,慌张立正还了他一个。
“内务标兵啊……行啊陆百坡,大学生投笔从戎建设国防……你得好好干,下次争个训练标兵,干好了,将来我给你树成个典型。”
我又呆呆不知所措了。
直到走下高台,我两腿还跟棉花一样软,甚至是喝醉了酒似的有点脸红。在部队里,人的欲望都给简化成吃饭睡觉了,人人心里都麻木而干净,荣誉是一个军人全部的盼头,几百双羡慕的眼睛,衬得我们胸口一团红纸越发艳丽鲜明。
我有点舍不得拿下来,想张扬又不好意思,跟新娘子上轿似的忸怩,还是严良一巴掌拍我脑门给我拍醒的。
我没忘了严良要我去军械库,严良还是走在我前面,我多少有了点兵样子,和他一样走着齐步。我第一次进军械库,看守哨兵看见严良,没多问就挥手让我们进去了。我一走进去就呆了,一百多平的军械库里有八排铁架子,齐齐整整码着几百杆步枪,墙边摆着的是防爆棍和盾甲,还有满地我叫不出名的装备,天知道我是用多大的毅力才忍住没手贱冲上去摸摸。
这才是兵呢。
这一库房军械把我看醒了。
库门在我身后吱呀关上了。严良绕过我,从角落里拖出来一摞连土带灰的垫子,让我脱了裤子趴上去。
我一下又扭捏成了上轿的大姑娘。
严良从兜里掏出来的是红花油,看我这德行一下又皱起眉。其实部队里真没这些穷讲究,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洗澡都是人挤人地抢一个水龙头,一群老爷们把彼此都看厌了,用老兵们的话说,就是我还有点“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严良是不耐烦,也是照顾我,又一个擒拿给我按倒了,拽掉了我的里外裤子。
“陆百坡,你是不是欠收拾?”
严良说这话是和和气气的,反正我的红花也到手了,他也收拾过了。我脸上有点烧,把头埋在垫子里,趴得和鸵鸟似的。严良手法也粗糙,往掌心倒半瓶红花油,有一半得洒在我裤子上和地上,整个库房都一股浓烈的红花油味。严良手上也是一层老茧,和陆百年的手很像,他给我一揉伤,我就又想陆百年了。
“其实用不着……班长……”
其实我疼得都倒抽凉气了,只是强忍着不吭。严良抽我一下顶老陆抽我十下,我屁股上腿上全是青紫道道,摸上去是一棱一棱的印子。
“以后少做这些歪门邪道。你要真有心思,把训练成绩提上去比什么都强,陆百坡,你看看你今天的队列走出来是什么德行?”
严良实在不讲道理,我不是不努力,我走得一瘸一拐,那纯粹是被他打的。严良手顿了一下,忽然把我上衣撩起来一截,他指头一戳我腰,疼得我叫出了声。我后腰上磨破了一层油皮,露着底下两指宽的红肉,是江涛带我跑步被背包带磨得勒出来的。
我一阵心虚,我怕这又是“歪门邪道”。严良没有言语,看了看,就又把我上衣放下来。
“陆百坡,饭得一口一口吃。”
我的红花突然被丢在我脸边,那是刚被严良没收的,还带着我的汗味和红花油味。
“咱们当兵就争这个,陆百坡,值不值?”
我努力偏过头去看,“内务标兵”,是我拿十几个早起的日日夜夜换的,我胳膊和膝盖磨破皮流的血还在上头,我那床被子发了霉,我不舍得盖,夜里睡觉都打哆嗦。
值。
“班长,我一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有意义的事。“
严良笑了:“你才多大呢?”
严良可能也不太懂我。我张张口没能说下去,话被我咽下去了,好像比说出来更痛快,我就怯怯地跟着严良笑。
“班长,你不知道我以前多浑……原来人还能是这个样子,一来当兵,我有点知道该怎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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