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夜里冷,严良把他的被子换给了我,每夜里查寝,一看见我不盖被子他就把手电筒光往我脸上扫。严良的被子都洗发白了,棱角能扎手,我盖着严良的被子睡了第一个囫囵觉。但我不好意思,也怕别人看出来,每天都早起了半个小时,仔细叠好了再还给他。
新兵连是永远吃不饱也睡不醒的,我早起来就能大大方方一个人去洗脸刷牙,不用和几十个人争着挤着抢水龙头。安安静静的营盘里我一个人刷着牙,看窗子外头的启明星,这是新兵连一点点让我感动的自由。
有次我听见隔壁水房噼啪扇耳光的声音,我害怕又好奇,假装接水洗脸走进去偷看,一进去就闻见一股烟味。二班长正左右开弓收拾他班里的一个兵,压根一眼都懒得看我。
“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妈-的、藏烟!藏烟!藏、藏藏!欠收拾的蛋玩意儿、我说多少次了?!还他-妈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事!”
那战友给抽得话都讲不出来,嘴皮在牙上磕破流血,我心惊胆战瞥了两眼就溜了。那天列队带出的时候我还在难受,我第一次见这么凶的打兵,搞得一个人一点尊严都没有了,一想起来就心里不舒服。跑早操的时候冷气直往鼻子嘴里灌,我们踩着步伐大声喊着一二三四口令,算是把我灌清醒了点。
自由冲圈的时候江涛还来找我,往我腰上套背包绳。江涛是因为我才没拿上训练标兵的,但他还是一心为我好,我想到就愧疚,现在再跟他跑步也憋了口气,我觉得那根背包绳慢慢绷得没那么紧了。路过一排长的时候,他拿着秒表笑嘻嘻在我后面吼。
“陆百坡!别跟死狗一样啊,腿抬高,跑快跑快点!”
跑到两千多米,那时候我已经又快不行了,我喘着带血味的粗气没力气答话,还挪着腿就算不错了。三班长从我俩身边也哼着歌跑过去了,他回头看我和江涛,江涛是他的兵,他看我的眼神就有点不高兴。
“江涛,比学赶帮超搞的是对的,但也不要搞低你个人的和班级的成绩。”
然后三班长又对我说。
“你还是大学生呢,知识分子啊?啊,陆百坡?”
说完三班长又甩膀子跑远了。我的脸都快憋着猪肝色了,一张嘴除了大喘气,还是没力气说别的话。我早就感觉出来了,除了指导员,大家都不太待见我个学生兵。那个时候,部队里学历还都是初中的多,有几个高中生算了不起了,他们老兵一直就觉得知识分子身子弱,干啥啥不行,还心气高毛病多,所以看我都带有色眼镜。其实我还不是大学生,只是拿过录取通知书挂了个名,这个名没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反而让我白受了好多白眼,我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成绩是熬出来给自己看的,你不要管别人怎么看你,百坡,一步三呼吸,来,你跟我学。”
江涛自己也大汗淋漓,埋着头一句一喘地安慰我。
这天我过得挺好的,连里面改善伙食,我们吃饱了土豆粉条炖肉,晚课我们居然第一次没有搞队列训练,全连给集合到大操场,班长叫我们就地坐在煤跑道上,说要搞教育。
反正屁股能坐在哪里就是好的,只要不训练,管他搞什么我们都高兴。我们是按班排一块块坐下的,坐下来裤子和手就染黑了,我们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个脏了,还嘻嘻哈哈往战友脸上抹,好像连长排长们心情都还不错,操场上巨大的白汽灯明晃晃亮着。
排长们教我们唱军歌。
部队里面唱歌是很有意思的,要的是一个士气,也不要你唱的好听,够大声就可以,所以满操场都是南腔北调的嗷嗷叫,我们还老笑话六六和另一个四川兵的口音,学着唱着我们自己都觉得滑稽。连长排长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好像还挺喜欢我们嗷嗷叫,连长说我们一嗷嗷叫就像群小老虎,他喜欢看见他的兵像小老虎,他不要看我们是蔫巴巴的狗熊。
我们唱“渴望光荣”,唱“当祖国召唤的时候”,但是后来学着唱着我们声音又低下去了,又狗熊了,因为排长们教了一首“军中绿花”。这歌一被排长唱出来,大操场上气氛就变了,那么美的调子,三百来个人里我们没人说话,听着听着就有人开始抹眼泪了。歌里唱“寒风飘飘落叶”“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到后来“声声我日夜呼唤,多少句心里话”“站岗执勤是保卫国家,风吹雨打都不怕”,慢慢有人就顾不上丢脸哭出声了。排长唱完了,我们该跟着学,结果是跟着学一句哭一句。我眼睛也发红,但是这个歌是唱妈妈的,我感受没有战友们深,就还勉强忍得住。每个人年轻的时候可能都犯过浑,大家都在想以前在家的日子,爸妈惯着护着自己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日子。一首歌唱完了,其实连排长们已经不用教育我们了,给我们每个人发了纸和笔让我们在膝盖上垫着写一封家信。有的战友字写不好,就趴在前面战友的背上写,我们这些人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有的刚十七岁,有的都二十三四岁比班长还大,但是各种隔阂早就在眼泪里化掉了。我们的战友情是一起摸爬滚打出来的,我们之间饿出来苦出来的友谊,比多少海誓山盟都牢固。
那晚上到处都是纸和笔的沙沙响,一群连衔都没挂上的爷们儿边低头写字边抹眼泪花,要多丢脸有多丢脸,可谁知道这一天这一操场的兵里面,将来会有多少战斗英雄啊,将来的他们有人立功受奖、也当上班长的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新兵连的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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