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兵连里，有意思的事也有很多。

野战军驻扎在戈壁滩上，团部一共有十个电话亭，每周六晚上准许打的一次电话是新兵最盼望的事。班长们把之前点验收缴上去的电话本发给我们，各班按顺序列队带到电话亭去。但有时电话会坏了不能打，有的班排长们非常可恶，还装没事人一样照常让我们列队走过去，然后路上故意骂我们队列走得难看，所以就地带回，我们信以为真，心里都绝望透了，有人走回去的路上就开始抹眼泪。这是严重打击士气的事，所以班长们这损招也不会常用，可能总共也就恶心了我们那么一两回。

那年手机还是稀罕东西，就算有也早被没收了。三百多个新兵用十个电话亭，分成十几批，一人只许讲一分半，会有班长在旁边掐秒表。其实哪儿讲得了一分半，都是刚拨号码班长就开始计时，嘟嘟嘟等那边接通已经三十秒过去了，然后剩下一分钟全都在那儿哭，能红着眼睛顺顺利利讲几句话的都是英雄好汉。大家打电话大多都是给爸妈的，有的人会打给女朋友，不过都打不了几次后来都分手了。

兵营真是我见过眼泪最多的地方。

我见过有人打着打着情绪崩溃大哭说这里太苦了求着家里接他回家，他旁边的战友就死死捂住电话筒，继续哽咽着说自己过得挺好的，大家还是说谎话的多。

我没有电话簿，入伍前我没有什么朋友，女朋友早就分掉了，老陆的电话我心里知道不用记。排队越临近我，我越手脚冰凉，心里空荡荡的。

我木木地出列，跟严良说我肚子疼，去上厕所。严良正掐秒表，皱眉看我一眼，没多说话，就放我走掉了。

我没去厕所，我一个人去了操场，还是木木呆呆的，走到煤渣跑道上就开始跑步，直跑到打完电话的战友们列队带回，我等在路边默默归队。

兵营没有周末，只放周天。其实就这一天往往也放不了，因为要么是扫除啦要么是政治学习啦随随便便什么事就把这一个休息日挤掉了，所以要是真的放了能把新兵老兵一起乐疯。新兵趁这一天大多是一睡不起，宁可午饭不吃也不起床，还有要趁这一天把床单枕套和攒了不知道多久的袜子给一口气洗完，公用晾晒区招展一片，跟开万国会议一样。还有余力的新兵凑一起打篮球，老兵们会回一趟老连队找朋友。休息日的时候食堂还会加餐，一周一次改善伙食，部队里扎扎实实的肉丸子特别好吃，盘子被用馒头擦得都不用洗。能睡一个好觉吃一次饱饭，对新兵连的我们和天堂一样。

我最开心的事是去小卖部，那时叫军人供销社，那不是随随便便都能去的，新兵想去必须由班长押队。严良训练要求严格，但也对我们好，下训练场时他一咳嗽我们就懂了，悄无声列队，怕被别的班看见，绕过宿舍楼去小卖部的路上我们恨不能蹦着唱着歌走。供销社其实就是小卖部，卖的东西也差不多，我现在还记得那里永远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硬的跟石头一样的牛肉干和腻的要死的杂牌子巧克力，也是因为吃不饱和馋，当兵以前我从来不吃的东西一下子就上瘾了，买几颗果冻都宝贝得要命，爱吃零食的习惯我到现在也没有改掉。

严良严厉归严厉，但他懂怎么带兵，就是他总带我们去小卖部这一件事就让他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光辉无比。每个新兵都会崇敬自己班长的，班长往往是一个人最早对兵的印象，他承载的甚至是一个兵对自己未来的幻想。那时我们怕严良，也不敢亲近，但绝不容许别人说他半个不好。

有很多新兵都有烟瘾，严良用自己的津贴给我们买糖吃，他说烟瘾上来了吃糖能压一压。我本来就不抽烟，但也能领糖吃，我就没心没肺占便宜占得特别开心。一开始严良对我管得特别严，我半夜上厕所都爬起来跟我去，搞得我紧张又莫名其妙，盯了我一个多星期他才对我真不抽烟的事松了口气。那时候我就觉得严良有点好笑，还不懂他的苦心。

石双双是我同班战友，山东兵，他犯起烟瘾就跟要命似的，一把糖咯吱吱嚼的咬牙切齿。我看得心里发毛，但也没办法，好像烟瘾这事吃糖还是压不住。

“小土包啊，你糖还有没有？分我一点啊。”

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法摆脱这个外号，但石双双是我同班战友，我只能忍着气又忍着心疼分他一点。石双双烟瘾犯起来就抖腿，还特话多，我可能年龄小好欺负，他就捞我来跟他聊天。

“你怎么就不抽烟啊，你真的不会啊？”石双双还是把糖嚼的咯吱吱响，“土包啊，你不理解哥哥，这事上来真的顶不住啊……你要是……要是有烟，分哥哥一点啊。”

我一个劲摇头，一下想起来水房里那个新兵因为抽烟被班长抽耳光的情景。

“你不懂……抽烟练肺，多抽几根成绩好，你看老兵他们都抽，干嘛不让我们抽啊？”

这种言论我听说过，他们都说训练重的时候抽烟减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和石双双蹲在一起，我看着他，他看上去很可怜，原来犯烟瘾是这么难受，我开始同情他了。

我其实是有烟的。老陆给我的一条红塔山，我留了个鬼心眼，点验时藏起来一包没有上交，拆散了塞在我的肥皂盒里。

我没打算把它派什么用处，那时年轻气盛，纯粹想反抗下权威，还常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一把。

石双双说得我有些动摇了，战友应该互帮互助，而且他说的对，老兵有好多老烟枪，我觉得他们不许新兵抽烟确实是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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