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华北事变,北京大学学生联合组织“一二九”运动,反对华北自治,反抗日本帝国主义。
“援助绥远抗战!”
“各党派联合起来!”
“援助绥远抗战!”
“各党派联合起来!”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从我的办公室向外看,越过昆明湖鱼藻轩,王国维先生当年在此处殉清,越过北大未名湖畔,就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飘扬的旗帜,怒吼和呼声要将天都捅破。
“老师,是我,怀瑾。”身后温文的女声驱散了我没个尽头的遐迩。
她是北大自1920年招收女学生以来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剪了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面颊洁白如玉,和所有正值年华的年轻女子一样,貌若豆蔻,唇畔如樱,从颈椎到脊背的曲线,如同一只瘦梅。
我会暗自揣摩少数几个女学生的模样,只是不带性别凝视的,美的观察,她们有的像海棠,有的似槐花,有的如牡丹。
她总是独来独往,不知是无人问津的缘故,还是性本如此,她美得像宋词中“数点寒灯,几声归雁”的萧瑟,如同早春枝头残余的梅花。
“什么事?”我拿起桌上的茶缸子喝了一口,压制内心不能自己的跃动——心迹从未如此失控,她的面貌让我依稀想起很久之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却不清晰,那个当事人仿佛是我,又不是我。
“陈老师,我不学国文了。”她言简意赅。
哦,原来是道别。
“那便不必唤我老师了,”我笑道,心下却难掩遗憾,做文章是一个人灵魂的泄密,我以后恐再难听到她内心的声音,“唤我的名字吧。”
她站在离我三米开外的地方,在办公室门口踯躅,似乎不知该不该进来,我望见她嘴唇张了又合,大抵是在措辞。
“陈先生……”
“我同主任商量了,我想学机械。”她走向我,在我身边立定。
“为什么不学国文了呢,我觉得你是天生的文学家。”
“我心里不安。”她低下头,我知她的嗫嚅只是伪装,实则心若坚石,“陈先生这样才华沛然的大家才能站在高处,唤起人民的灵魂,国家需要我做些更切实的东西,比如军火,子弹,坦克……日军有的,我们也不能少。”
她说得坦诚,我知我不必劝。正确的,何必再劝?
“你知道王国维先生,在昆明湖鱼藻轩自沉吗?”我隔着窗户,指给她望,“诺,就是那里。”
“有人说他是殉清,有人说他是一死从容殉大伦,有人言他是以尸为谏,他在自己的遗书里写……”我缓缓道来。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她接道。
我点点头:“你觉得,先生是为何而死?”
想伸手触摸她的肩头,让她不必紧张,这不是课堂提问,却见她只是咬唇沉思,眸子好似凝视着鱼藻轩,又好像看的不是鱼藻轩。我鬼祟地将即将抵达她肩头的手放下,若是此刻惊扰了这支梅花,我不忍望她惊恐的模样。
1927年6月,王国维独自一人驱车昆明湖,在鱼藻轩便点燃一支卷烟,抽完这根烟后,他整理衣着,将遗书揣进口袋。
然后站在鱼藻轩旁,仰面倒入水中,拥抱死亡。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先生自己明白,什么是五十之年,为何只欠一死。”她直率地承认。
“我也不知道。”我也坦白,直到她诧异的目光落到我眼中。
“您也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王国维,我怎么知道。”
她被逗笑了,一朵梅花展颜,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我将目光敛得温柔,缓缓安放在她身上。
“怀瑾,王国维的抉择,只有他自己明了个中原委,也许他欠钱还不上了,也许他不忍目睹现世悲壮,也许他只是活够了,就算后人拿着他十六字的遗书颠过来倒过去地揣摩,也揣摩不出为何。”
“你去学机械,是好事,我应当为你祝贺。只是任何一门学问的研究,都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你是从零开始的研究,自然比不得那些个占据优势的学生。而且你是女子,旁人又少不了闲话。”
“人这一生,少数时间结伴而行,大多数时间孤生一人,你是你生命的孤证。坦白说,我很遗憾失去你这样的学生,不解也有,惋惜也有,因我也不知你为何作出这样的抉择,所以我不劝你。旁人不过是落在肩头的雪,掸一掸便落下了,别让他们湿了你的衣。”
衣袂之间细微的摩擦,牵动着枯树枝上缀满的梅花,花蕊中间的雪花抖落在发丝间,一只满是伤痕的手将其捻去。
还有疼痛的秋风,每每秋风一刮,我便觉得神经幻痛,仿佛有一个人坐在我身边,我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离我近些,秋风大,别着凉。”我不知对谁言语,亦不知为何言语。
还有温热的掌心,粘腻的温情,有一个人在耳边低语:“鹤郎,鹤郎……”她的身体冰凉柔软,带着一丝酒气,我们慰藉彼此的灵魂。
雪中春信,和田玉,春制的补子,算命铺子,南乡子,梅花,白鹤……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不能想象。
呼吸一滞。
她的眸子黝黑黝黑的,又清又亮,我心中跳得很快,甚至呼吸都有些痛,我不明白我怎么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鬼使神差地说下去。
“我能做的只是相信你,一定不悔当初。愿你离开了国文班,不论遇上甚么困难,都要记得,我比你相信自己,还要相信你。”
她包容地忽视我片刻的离神。
“谢谢你。我明白了。”
她不明白,我内心在挣扎,我留不住要飞的鸟儿。
“怀瑾!”我唤住她,窗外锣鼓喧天,前些日子,南开大学被毁,为自治运动添了一把火,愈演愈烈,整个北平都是沸腾的怒火。
这里曾经是大明的故都,绥祯年间,清兵入关,大明王朝如一只破蔽孤舟,在风雨飘摇中走向破裂。
满汉之间水火不容,一夜之间,京城血流成河,绛州梁怀瑾在诏狱里留下血书,以死相逼,恳求宋蕴之誓死抵抗。
她不知从哪拿出的小刀,割得浑身是血,她素来聪明,知道自己是宋蕴之的软肋,只是大明覆灭摧枯拉朽,她自欺欺人地以为宋蕴之无所不能。
自古武死战,文死谏,君王死社稷。
“蕴之,大明不能亡!大明不能亡!”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她转过头。
紫禁城里一片死寂,红墙内外皆是白雪,虞春酲赶了个大早,东宫已成无人看守的废墟,他着朝服,正梁冠,太子之位空悬,大殿内昨日的血腥厮杀未褪,虞春酲重重地跪下。
他出生高贵,一生逍遥,又是皇亲国戚,从没如此庄重地跪拜过谁,如今却对着空荡荡的东宫,三叩九拜,最后一拜,他砸向地面,献祭大明。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我走向她。
北面绥祯帝,南面黄德清,两人相望,捧起鸩酒,一饮而尽。
“这些年,苦了你了,替朕做这个恶人。”
“陛下……”黄德清老泪纵横,混浊的眼中流出一丝清澈,而后瞳孔收缩,面色终归沉寂。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湖心亭的雪纷纷下个不停,梁霁从背后抱住陈凇,陈凇敛笔,握住她横在腰间枯瘦的手。人一旦远离了朝堂,终身的事业抽离体内,时间便过得飞快。他们都老了,老得快死了。
“ 瓦亭双仙曾入梦,匆匆,数点银砂侵落红。”他在纸上写道,却怎么也想不出下阕。
“梅香满襟终成客,空空,月坠寒山啼鹧鸪。”她倏地接道。
陈凇回头相望,两人泪流满面,须发皆白。
我伸出手,她握住我的手,这是两只年轻的手,指腹柔软,没吃过什么苦头。
“停止内战,一直抗日!”窗外呐喊喧天。
我笑道:“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我们总是颠簸和流离中相逢,但这一次,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太阳终究从东方升起,圆了百年前的夙愿。
孤城绝越三春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