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新桃春·合2

新桃春·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元子陵昏睡在她的窗前，他的却还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苏嫣眨了眨眼，梦中的泪似乎并不是假象，她的枕边还有着未干的水迹。她侧过头看着面前睡过去的元子陵，看着他面上难以掩盖的乌青和凌乱的头发，心中想着：“这可不像你啦！”伸出手去给他理了理鬓发。元子陵突然惊醒过来，看见的便是苏嫣眉眼弯弯笑着的模样，一如初见。

苏嫣看着呆呆愣愣的元子陵，却轻声笑了出来，她抬起手戳了戳元子陵的脸，笑道：“怎么啦，被我吓到了？”苏嫣的身体并不好，她所谓的戳，也不过是轻轻的触碰，像是羽毛般轻微。元子陵却紧紧抱住了苏嫣，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喊着“嫣儿”。

“子陵，我们成婚吧。”苏嫣望着窗外的桃花，对着抱住她的元子陵说道。

元子陵错愕地望着她，神色闪烁，过了许久，他道：“你想好了吗？”

“还需要想吗？难道你不喜欢我啦？那我可会生气的。”苏嫣虚弱的声音却难掩其语气中的轻快，她偏过头，嘟起了嘴，做出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苏嫣这活泼的模样倒是让元子陵欣慰了几许，他摸了摸苏嫣的脑袋，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道：“怎么会，我爱你，也只爱你。能和你成婚，是我求之不得的梦。”

于是苏嫣缠着元子陵，说着她想要在三月成婚的梦想，苏嫣告诉元子陵，她想要在她生辰之前，和元子陵结为夫妻，元子陵自是满口应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婚事来。

然而在灵州的旧居里，本就无人无物，他们两人的亲人，也就只有元子裳一人。考虑到苏嫣的身体状况，想来繁杂的礼节倒是可以省去不少。元子裳将她放在灵州旧居的那身嫁衣拿出来重新缝制，倒是赶在了苏嫣生辰前完成了一切的筹备工作，其实满打满算下来，也就不过是两三日的时间。

在成婚那日，阳光正好。

苏嫣换上了那身张扬的嫁衣，她的头发由元子裳亲手绾上，为她画好了简单的妆容，而她的眉，确是由元子陵画的。

三书六聘已不存在，三跪九叩也不需如此，常人成婚时的繁文缛节都被省去，自然诸多婚前不允的事宜也都作罢。元子陵牵着苏嫣的手，跪在了元子裳的面前。元子裳的泪如流水一般滚滚落下，这是这么多年来，元子裳在弟妹面前流下的第一滴泪。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苏嫣在这个时候突然倒了下来，元子陵及时扶住了她，却又看见苏嫣捂着嘴掩住呻吟的模样。元子裳白了脸色，连忙摸上了苏嫣的脉门，却感受到了让她凉到心底的脉象。

微弱，太过微弱，弱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掉。

元子裳呆呆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她不敢相信怎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瞬间一身的血都凉透了。忽然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门，又回过头大声说着：“嫣嫣你坚持一下，等等我，等等我！”又向元子陵道：“子陵子陵，你好好照顾嫣嫣，好好照顾她，我去去就回！”

语罢便看不见她的身影。

元子陵挪开了苏嫣捂着的手，却看见了苏嫣唇边的血迹。她死死地咬着牙，努力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元子陵着急地喊着她：“嫣儿，嫣儿……”他从身上找出早已准备好的药丸，想往苏嫣嘴里送，苏嫣却张口道：“子陵，别费力气了。”

苏嫣一说话，那些血便从她的嘴中涌出，大片的血迹染上了她的嫁衣，两者却融为一体，显得嫁衣越发红艳。元子陵用手想要擦干净苏嫣的血，却越抹越多，将他的衣衫也染成了血色。他手上尽是红色的鲜血，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苏嫣侧过头，使了一身的力气抓住了元子陵的手，她微弱的声音让元子陵不得不低下头来才能听见：“子陵……带我去看看桃花吧……”元子陵连忙应声，他轻轻抱起了苏嫣，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又听得苏嫣断断续续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了……”

她止住元子陵想要说话的动作，继续道：“子陵，我很幸福，也很开心……”

“我们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成了婚……”

“子陵，我不会后悔这一切，我最幸运的，便是在我的人生中遇到了你……”

“我活的已经足够长啦，子陵，要是没有哥哥，我会死在苏家的那场杀戮里……要是没有元姐姐，我会死在灵州的路上……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每一天的明天，都是最后一天，可是……”苏嫣微弱的气息让她根本无法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她只能说一句停一句，血不停地从她的嘴中流出来，元子陵慌张地抱着她，整个手都在颤抖。

“我多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年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啦……”

苏嫣向来是不会怨恨的，她不知道苏家灭门是为什么，却只知道她这一生，前半生是父母哥哥的宠爱，苏家灭门后是永远把她放在心尖上的苏祁，后来又有不辞辛苦为苏嫣救治了十年之久的元子裳，还能遇见此生最美好的爱情，她觉得，苏家灭门的不幸，在后来的这一切都足够幸运。元子裳为了她辗转了那么多座山峰，隐姓埋名了那么久，既要躲避江湖人的追杀，又要躲过朝廷的通缉。明明像元子裳这样的医术才能，并不应该只用在她的身上。元子陵也守了她十年，从他们初见的那一刻开始，元子陵便在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苏嫣只是可惜，她对自己的身体甚是明白，前几日的安好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虚假，宛如镜花水月，终究有破碎的那一天，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她本来以为她可以将这个婚事结束，再好好向元子陵告别。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不可能。

“子陵，你说……月姐姐……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苏嫣躺在元子陵的怀中，望着树上开得灿烂的桃花。她也是在三月的春风里遇见的他，可是同样是三月的春风，她又要离他而去了。突然之间却又想起了那个本该自由的女子。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这一切。她代替她嫁去了那个莽荒的北地，那里会冷吗？会有书信传回来吗？

凭什么呢？苏嫣想。她自己的幸福，却要让一个无辜的女子去牺牲自己的未来，她不愿嫁，难道那个女子便愿意了吗？倘若是被知晓他们的身世，她现在倒是死了一了百了，可是那个女子呢，她做错了什么？苏嫣在这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甚是可恶。可是既定的事实又怎能更改，苏嫣想，这是她此生最为自私的时候了。

“子陵，我好累，我好困……”意识越发模糊，苏嫣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她好像听见了元子陵的抽泣声，似乎感到了有泪水滴在她的面上。风轻轻吹过，树上的桃花也随风舞动起来，婀娜的模样甚是喜人。

“子陵，好好活下去……”

苏嫣还有千言万语，她想告诉元子陵，她很爱他，想告诉元子陵，死在他的怀中她觉得很幸福，可是这一切最终只化成了这一句话。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前归于黑暗的终寂。

于是在元子裳奔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坐在桃花树下的元子陵，和他怀中的苏嫣。元子陵抱着苏嫣，风吹起了他的发，也吹动了他的衣衫，桃花灼灼，在三月天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辉。他却没有任何言语。而他怀中的苏嫣，像是陷入了甜蜜的梦境，嘴角还挂着微笑，倘若不是她面上的血迹，这看起来似乎还是一番美好的景象。

“嫣嫣……”元子裳打破了这个安静的氛围，她拿着的药箱落在了地上，惊起了一片春风。元子陵却转过头来看着她，他向元子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语气轻柔：“她睡着了，别打扰她。”可是他的眼神里却寂静地像是无波无澜的古井，分明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沧桑的像是年过半百，只有在他盯着苏嫣恬淡面容的时候，才微微扯出来一个笑，眼里满是爱意。

元子裳愣在此处，不忍再踏一步。

桃花一年一年，仍是灼灼开发，故人却再也不相见了。这个曾经初见的桃花树，也见证着这一切的终结。

三月的春风，吹来的只有寒意。

新桃何须有春，春自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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