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水中月·起

水中月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起·北国之春

云京的冬天真的很难熬。

流月站在阁楼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如是想到。

那不是像江南弱水里飘洒的落雪，连纷扬都带着千万种诗情画意，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转瞬之间，便江山白头。可无论多厚的雪，在那里，总归是满满的诗情，因为在那里，永远有着数不尽的文人骚客，永远有着络绎不绝的游子。踏遍千山万里，而此处却仍是情之所系。温柔而带着暖意。

流月看过无数次江南的雪，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得偿所愿与所爱之人共守一生，便是白雪盖满鬓发，她也愿意。毕竟，那是情之所钟。

可是云京不是，这座坐落在极北之地的蛮荒小城，荒凉至此。这里没有凌峰傲雪的红梅，更没有人声鼎沸。江南的弱水显得像是天边触及不了的梦境，而北境飞扬的大雪落得毫无怜惜之意，耳畔夹杂着呼啸的风，刮在脸上，只有彻骨的寒意。

万里江山皆为苍茫，只留下亘古清明。

——

嘉宁二十二年，永王兵变，弑父，孝帝崩，太子宏平乱，未即位而亡。百官泣涕，迎端王为立，新帝即位，改国号为建平。

流月在这北境已经呆了整整一年。

这个时节，本该是夭桃秾李争相竞发，万物展现出勃勃生机的三月。若是换在京城，那这个时候该是少年策马过闹市，满楼红袖招的风景。可是在这里，这雪，却从来没有停过，一切都恍如一年前她随着车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白色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蓁王妃，风又起了。”随行的侍女轻声提醒道。

一个“蓁”字让流月的思绪回到了眼前，她从不是那活泼的性子，“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美好更是无法期冀，只是她本就不是这个王妃，这世上从来都是虚假。

流月是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的，她本就不是官家女子，自小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让她吃尽了苦头，哪怕是后来随了元家，那也只是落入江湖，孤身一人的时间占据多数。哪似如今前呼后拥，出行必然有人跟随。

流月抖抖衣上沾着的雪片，望着低着头的侍女，心中万千言语最后化成了一句叹息：“回吧。”

嘉宁十年，天子大赦。

小七走到定州的时候，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天下大赦”。

她望着天边飘洒的雪花，身上单薄的衣衫带着血迹，在这个夜色中瑟瑟发抖。可是寂静的夜色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隐匿在黑夜中的孩子。

小七历经千辛万苦，方才从那嗜血的村庄中逃脱出去，她的父母亲人，已经尽数化为了灰烬，记忆在药物的作用下越发模糊，年幼的少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什么应该记住的东西，再也无法留存在脑海里。她记不起她为何来到这里，也记不起她的名姓，也记不起所谓父母的模样，她懵懵懂懂被奇怪的男人拐走，她想要挣脱，却挣不开男人的手。于是等到她再次醒来，便是在破败的杂草房中，那里还有好多和她年岁相仿的孩子，有男有女。而她恰巧是第七个，故而称之为小七。

小七并不是最乖的那个，她倔强地令人可怕，任由那些鞭子打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添上一道又一道血痕，她咬着牙悉数忍了下来，心中却总想着逃离，那一天天的殴打，让小七的愤恨越加深沉。

于是在某个月夜，她弱小的身躯却迸发出了可怕的力量，她借着那把男人身上的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刀法狠得出奇，仿佛她早已练习过多次，那个时候，她的眼神中，似是带着血意。

同居的小孩们都被她的举动吓得不敢言语，没有人敢上前问她一句，而小七，她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害怕她，哪怕是她杀死了一直在残害他们的男人。

小七逃出了这个地方，一切都似曾相识。

她站在那里，不知该去往何处，耳畔似乎听到了官兵的追捕声，她又转身隐匿在另一个角落，直到她已经跑不动了。纷扬的雪花很快就将她的头发染成了白色，她身上的伤口在奔跑中开裂，破败的布条上渗出了大片的血迹，追兵的声音由远及近，忽有一片亮眼的银光，恍如月华流水般炸裂开来。

“公子雪月？”她依稀听到有人尖叫。

剑收之时，追兵尽皆到了地。

她在意识混沌之前，看到了一个蓝色的身影，她奋力死死地拽住了那个人的衣角，然后倒在了雪地里。

她永远忘不了那倾泻而下的月光，更记得那蓝衣少年清俊的模样，真的像极了天边的月亮。

“小妹，你家在何处？”年长的女子声音淡淡，身上还有一种好闻的清香。她在蓝衣少年收剑之时方才缓缓现了身，她蹲下身来，牵起了躲在角落的女孩。

“没有的，我没有家的。”小七想了想，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一切，无论是亲人，还是自我。

“没有？”女子浅浅皱了下眉，正欲说话，忽听得女孩撑起了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喊出：“神仙，你带我走吧，为奴为婢我都愿意。”

女子一惊，连忙扶起她，见身边的少年仍是一副无关自我的模样，又看着眼前伤痕累累一身是血的女孩，她盯着小七的眼睛，小七也望着她。

“子陵，这人是你救的，现在该是如何？”女子转身对着少年发了话。

小七也悄悄地往少年身上瞥，在月光之下，少年年轻的面庞显得还有一点成熟的稚嫩，光影衬得他气度非凡。小七知道，他救了她，在那个马上将要面临的鬼门关拉了她一把。可如今什么都不记得的她，又能走向何处呢？那不如，留在他的身边，就当做是报了那恩情。那个男人将她养在茅草屋的时候，她也做过不少的事情，她隐隐约约知道，这些，她能做到。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开了口，却是对着小七。

名字？小七听见那些人，有着好听的名字，可是她没有，小七这个名字她不喜欢，也不想要，于是在少年问起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天边的月亮，想到了那行云流水的剑招，月华如水。

一个名字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

“流月，我叫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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