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二人便是云梦江氏的家主江澄和兰陵金氏小公子金凌。二人上楼之后,一众紫袍金衣的修士们迅速散落在人群中,呼朋唤友地聚了一桌。
客栈又逐渐热闹起来。
相比之下,二楼的雅间倒是清静一些。江澄沉着一张俊脸,倒了杯茶送到唇边。他好像是在喝茶,可过了半天,那杯茶还是那杯茶。
对面的金凌一改往日的骄纵,耷拉着脑袋,时不时抬眼瞅一下江澄。屋内的红烛还未剪灯芯,燃了须臾便如日落残阳,迅速暗了下去。摇曳的烛光中,江澄的侧脸轮廓忽明忽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金凌自小就觉得舅舅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这相貌再好也盖不住一脸谁欠了他钱似的苦大仇深。金凌一直肯定这就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舅妈的原因之一。
江澄微微转过头,见金凌还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来由的生气。压了压胸前噌噌上冒的火,冷冷道:“坐直!”
金凌立刻挺直脊背。
“我还没死呢!露出这幅表情做甚?”
“舅舅……”金凌刚开口,就被江澄半路截胡:“时间不早了,赶紧上床睡觉!明天若是再赖床不起,我打断你的腿!”
金凌登时瞪大眼睛,咬了咬嘴唇,把差点脱嘴而出的顶撞之词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提着岁华,袍子一掀就冲了出去,地板踏得咚咚直响。
这死小子,越大越说不得了。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江澄细长的眉毛拧的像麻花般。想起刚刚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蓝忘机带走的人,内心涌动着复杂的情感如同惊涛骇浪,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会是他吗?
“魏无羡啊……”江澄喃喃自语道,勾起一边的唇角。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紫电,指环迸出紫色的电流一下一下照亮着江澄俊美的脸庞,杏目微眯,眸中似有风云变幻,阴晴不定。
他习惯了这么多年来用冷漠伪装自己,习惯了像刺猬一样将满身的锋芒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眼中。从十七岁那年,一个人扛起云梦江氏的大旗,一直到现在,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
他没有资格去累。
那些曾经说着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独他一人抱着嗷嗷待哺的金凌站在莲花坞空荡荡的校场上,望着坞中芙蕖开又落,几度发花几度凋。
这几年孑然一身,独自走过寒来暑往,独自看过春去秋来。江澄看不惯玄门冠冕堂皇之下的龌龊,也不愿意和所谓的名门世家交好。除了与兰陵金氏必要的来往,他将其他世家的攀附和结交都拒之门外,凭着一身傲骨,硬是让云梦江氏在孤立的状态下稳坐玄门名门望族之一的交椅。
在金凌的眼中,江澄几乎强大到坚不可摧,如同苍穹之下盘旋的孤傲的苍鹰,独自扛着所有风吹雨打为云梦江氏闯下一片天。江澄自己也是麻木的,有时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小酌一杯淡酒,发觉对面早已没了那个笑容明俊的少年时,透彻心底的孤独,满满地融进他的骨血中,寒冷的刺骨。
夜已深了,楼下潮水般此起彼伏的嘈杂声渐渐平静下去。月华如练,倾泻而下凝成一片薄霜,窗棂的斜影横亘其中,影影绰绰。
江澄有岔铺的毛病,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也闹过失眠。此刻他躺在床上,睡意全无,辗转反侧时,一个小物件掉到地上。
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紫色荷包。
这个荷包一直隔着里衣贴在江澄胸前,他穿衣时会习惯性地揣在怀里,倒是很久都不曾留意过。捡起荷包,借着清亮的月光仔细把玩着。荷包样式简单,做工精致,静静地躺在手掌上看着分外可爱,朵朵淡粉色的睡莲栩栩如生地盛放,像极了少女飞扬的裙裾。轻轻打开,里面有一朵干瘪的兰花,还有一张小纸条。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娟秀端正的字迹,出自一位姑苏少女的手笔。
自从他十七岁接手云梦江氏,很少深入睡眠,一入眠就是无穷无尽的梦。来自姑苏的明眸善睐的少女,撩开斗笠上薄如蝉翼的白纱,喊着他的名字,笑容曾惊艳了他整个青翠欲滴的年少时光。伸手欲触时,却又如昙花一现,雾散烟飞。
江澄总是选择性地遗忘过往——其实不过是他自己自欺欺人罢了。他在心里也承认自己根本忘不掉,忘不掉那个白衣如雪,抹额与青丝齐飞的少女,忘不掉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与恨。江澄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爱恨尘封在记忆的深处,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触碰。
他也不像少年时期懵懵懂懂不谙世事,那些错综交杂的情感,他用了佷多年才慢慢理清。
江澄很少会去想蓝琬,江澄的下属们也很避讳着提到广寒仙子。蓝琬就像是烙在他心里的伤口,不致命,却钻心的疼。他害怕想起蓝琬,他怕这一想,便会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他终究是爱她的,只是他一直都不肯承认。
因为蓝琬心里的人,不是他,是魏无羡。
在莫玄羽吹响笛子的一刹那,唤醒了沉睡的温宁,也唤醒了江澄尘封了十三年的记忆。
“江澄。”
“江!澄!”
“江澄……”
少女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如同刻在江澄脑袋里一般。她轻盈地跑向他,白衣如云,秀发如烟,悠然而来。江澄朝她伸出手,她眉眼带笑,伸手欲握。忽然间天昏地暗,滚滚的浓烟和灼人的火光隔开了他们,江澄惊骇的发现自己正站在置身于熊熊烈火的莲花坞,对面冲天的火舌中隐隐约约显露出云深不知处藏书阁飞扬的檐牙。他拼命地拨开浓烟,却看到少女被贯穿胸口,血染白衣,惨烈至极。她眼中灵动飞跃的繁星,一点点黯淡下去……
“蓝琬!!”
蓝琬一惊,猛地睁开了眼。明月宁静的清辉散落在她的床头,窗外树影婆娑,朦朦胧胧。
环顾四周,她仍然在清室里,手里的《楚辞》“咚”地落在床板上。她似乎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中,听见了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
声音很遥远,却格外地凄凉,夹杂着震惊、哀伤、恐惧,从喉咙里冲了出来,从耳畔长驱直入。
浑厚低沉的嗓音,是蓝琬再熟悉不过的。
愣怔片刻,蓝琬自嘲地笑了笑。
大概是她自己又思念成疾了。
少年时期就埋下的情种,一直到现在都那么刻骨铭心。若换作之前,她可以很确定地认为江澄也是喜欢她的。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满目疮痍。
姑苏相识,芳心暗许;云梦再遇,心意相通;射日之征,再无少年;百凤猎场,误会重重;不夜天城,恩断义绝。
世人皆知她广寒仙子心悦夷陵老祖,鲜少有人知道,她爱慕之人是其实是三毒圣手。可偏偏江澄就是那世人的其中之一,误会深似海,三言两语也是无法说个明白。
在不夜天城的最后一刻,蓝琬终于将心事对江澄吐露干净。可是,他不信了。
她气他,气他看不清这世间的人的险恶用心;她恼他,恼他宁可相信别人的一面之词也不愿相信她半句言语;她也爱他,用情至深,无法自拔。
当年为了他在点金阁一人面对千夫指时,他却认为她一片真心错付了魏无羡,劝她回头是岸,却不通晓她的真正心意。可错付真情的人不是她,是她的哥哥蓝忘机。
蓝忘机拼死维护的魏无羡,是所谓害死江澄姐姐江厌离的凶手;而蓝琬答应保护的江厌离,就是在江澄的眼前死去的。
这一幕幕如同蚀骨般的疼痛激起的仇恨,再加上心悦魏无羡一事蓝琬百口莫辩,足以让江澄将最初的好感磨灭殆尽。
蓝琬心里的那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或许已经死了。现在的三毒圣手江晚吟,只是一个陌路人吧。
“蓝毓徵,从今你我二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不夜天城,他抱着江厌离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是执拗地守了十三年。
次日清晨,蓝琬按照蓝忘机的嘱托去照顾他的那群兔子。蓝琬也是很乐意的,她从小就喜欢可爱的东西,看着这群白绒绒、圆滚滚的小团子,顿时心情大好。喂完兔子之后,顺势就坐在兔子堆里看书,一群兔子便蹬着小短腿跳过来聚在她身边,毛茸茸的身子依偎着她,有的还跳到她腿上,缩成一团眯着眼睛打盹。蓝琬看着书,白玉般雕刻的手指轻抚着兔子们柔软的毛发。
兔子们都很乖,一只只紧紧地挨着,毛茸茸的脑袋相互依偎在蓝琬身边。忽然,山底下传来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哭喊,其中还夹杂着蓝景仪“云深不知处禁止大声喧哗”的怒吼声。
想必是这群小辈回来了。他们倒是大胆的,估计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家规抄的还是不够。
重生后的魏无羡被蓝思追和蓝景仪拖上云深不知处时,便看到了这副景象。
“广寒姑姑。”蓝思追和蓝景仪向蓝琬行礼。
女子将身上的兔子抱下,起身向他们走来。此女身材修长窈窕,一袭素衣若雪,墨发共抹额齐飞,面容秀丽柔婉,一双杏眼眼角微翘,眸明万水,眉黛千山。款款行走在雾气蒙蒙的山园小径中,衣袂翩跹如蝶翼,恍若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下凡。
魏无羡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是蓝琬?!天哪!
在他的记忆中,蓝琬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姑娘,就连规训石上密密麻麻的三千家规也未必能束缚得了她。
眼前这位女子走路的步伐规范至极,一举一动端庄大气,再也不复当年的箭步如飞,来去自如。要不是容貌没有太大变化,魏无羡还真不敢认。
难道是家规变多了活活把这孩子压榨成这副样子了?
唉不对啊,她和江澄还没修成正果啊?难怪夜猎的时候看江澄戾气冲天孤身一人,不过就他这傲娇别扭的性格,真要说出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魏无羡暗暗腹诽着江澄。
“这位是?”蓝琬看向蓝思追蓝景仪一左一右架着的俊秀青年,后面还牵了一头造型滑稽,大喊大叫的小花驴,秀气的眉毛不禁抽了抽。
青年被蓝家小辈们强行拖上来,整个人呈一种脸朝下勉强挂在蓝思追和蓝景仪身上的姿势。他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刺进了她的眼睛。
紫电?
他们遇到江澄了?
青年抬起头,目光相碰,蓝琬有一瞬间的失神。逝去多年的故人仿佛近在眼前。
少年时期与她交好的魏无羡,看人时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脸,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顽劣笑容。这神态出现在青年清俊陌生的面容上,着实觉得亲切。
江澄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才用紫电抽了他。但是紫电并没有抽出他的魂魄,那这青年至少不是被夺舍的。
想到现在的江澄,蓝琬心里划过一阵尖锐的痛楚,不禁皱了皱眉。这一幕,恰好让魏无羡尽收眼底。
青年收起嘴角的笑意,眯着狭长的桃花眼,似乎在心事重重地思考着什么。
难不成这丫头和江澄之间又生出什么嫌隙了?
当年他莫名其妙就成了蓝琬的“心上人”,魏无羡只觉得冤枉,好好的友情弄得尴尬无比。偏偏江澄那小子还真是脑袋让门夹了,听信了这套鬼话。为了此事,他还专程给江澄解释得很清楚,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管不着了。
但魏无羡唯一确定的,就是他口干舌燥说了一大堆八成是对牛弹琴了。
相比之下,蓝景仪倒是没注意太多,介绍道:“他叫莫玄羽,是莫家庄的。这家伙有点……有点那种怪癖,昨天嚷嚷着喜欢含光君,然后含光君带他回来,他反倒不乐意了,在底下又哭又闹的。含光君让我们把他拖去静室。”
静室是蓝忘机从来不让人进入的卧房和书房。蓝琬虽然不能确定,但能让她二哥从江澄手中救下并带回来的,天底下也只有魏无羡一人了。
见到故友,魏无羡有些激动地扭了扭身子,展开笑颜道:“广寒仙子,幸会啊。”
“幸会……莫公子。”
到底是叫他莫公子还是魏兄,她有些茫然。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就回到了那段早已逝去的苍翠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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