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神雒带了个漂亮女孩儿进屋的消息如同飞鸟掠城般迅速在安阳郡传播。

他这小子携风雨而归，闹得是沸沸扬扬，昨日带着个着男装的陌生漂亮女子堂而皇之地上街量裁衣物，更是打了一剂猛药。最重要的，这女子好像比他更有钱，至少身上揣的是金子了。

费劲好些口舌，甚至亲自起笔画了草图，才算给衣匠讲清楚神武帝国女子衣饰的模样。其实云笙是想做几套她在南夏习惯穿的衣服样式的，可神雒出发前说什么也不干，还说玉岛国一向仇视南夏联盟的人，若她如此，岂不是将自己推入死穴？

虽然还是能察觉到神雒那写在脸上的欲盖弥彰，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也就由着他。

从衣坊里出来，又买了好些牛肉奶酪之类充满草原风情的食物，云笙跟在他的身后，冷不丁地问：“神雒，给我说说关于你母亲的事吧。”

“......”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回头有多么僵硬，眼眸中满是警戒，连言语都压低了几分：“你想干什么？”

弱点？

神雒的弱点太多了。年纪小、人脉单薄、底蕴俱无、官职革除、虽为王爵并无实权。但是以上所有，其实神雒并不在意，他只相信自己，所以这些东西只能算弱势，却根本不算是他的弱点。

除此之外，便是感情了，感情向来都是人类共同的弱点，亲情，友情，都能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说亲情，神雒只有一个多年前就迈进土里的便宜老爹和生母，其次便是同样早逝的长兄，尚且存世的仲兄神荼——应该没有人脑子抽风去找他的麻烦。

真要说比较容易出事的，大抵也就只有神乐了，说是容易出事，她反倒是最安全的一个，被收养的她说到底代表的不是神乐这个人，而是神家的颜面和威严，这是神荼拼上性命也要去争的东西。

问题在于感情这是一个极度主观没有公平可言的排序，即使神荼站在他的面前，神雒也敢毫不愧疚地说：母亲才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人。即使她早已逝去。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很尴尬么？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但至少——你收留了我、我投奔了你，至少目前来说，我们还算是朋友吧？”她似乎并不受那狼顾鹰视的威慑，似无事发生般继续走着，“我们各自怀揣着未来不同的利益，企图在对方身上尽量挖掘出更多一些利于自己的消息，却忘了，未来终究只是未来，我们要面对的是现在，面对的是两个被放逐之人如何在陌生的土地上断梗飘萍般活下去。”

“至少在目前，我们多了解彼此一些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以作姿谈，并不是坏事。”说起来云笙原本对神武帝国的人文并不是很了解，但迫于交手次数太多，听都听会了不少，嘴角不禁升起一丝皎洁的笑意，“你们神武帝国的人不就喜欢这样吗，日常讲话无论轻重缓急都从一些毫无关系的事情说起，接着才缓步朝主题中心靠拢。家国家国，家在前国在后，你不喜欢谈国，那我们论家总可以了吧。”

“但恰巧，我是个在玉岛长大的神武人，又是个极度自我的人，家国两个字，我更喜欢伯仲叔季的顺序。”

神雒似乎生来就有这样的天赋：有他在的地方，无论话题多么热烈，他都能一句话冷场。

感受到两人之间沉默夹杂着局促和尴尬迅速蔓延，神雒最终还是打算让步：“其实，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又或者说，较真地说起来故事就会太长了。”

“愿闻其详。”云笙还是那样皎洁的笑容，只是这一次，她的那双眼眸同样熠熠生辉。

又是一声长叹，即使是向后斜视，模糊的视线中，云笙还是能够清楚地看清他胸口的沉浮，悠缓的嗓音仿佛在讲述一个流传千年的古老逸闻：“我的母亲，也并非玉岛国的人。她是东方海阁所属边陲岛屿的贵族之后，虽为侯爵，其实与一般富贵人家并无太大区别，在东方海阁，一切封爵都在那啸动碧蓝沧海的东方家面前黯然失色。”

“母亲的童年过得还算幸福，祖先留下的古籍保存完好，母亲并非嫡出，她不受宠，但不需要为了所谓的家族大业沉溺在毫无出路的故作姿态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自我拯救中。所以，读书便成了母亲为数不多的爱好。如今那个家里存放着的书籍，说是我的话本，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母亲的遗物，那些年我们过得很苦，即使这样，母亲也没狠下心来卖掉那些书。”

“后来，母亲二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神钺，我的父亲。他被卷入萧墙祸乱，郁郁之中自我流放到了东方海阁。母亲和他的相遇同样如戏剧般滑稽，一个被歹人劫持的女子，遇到了从天而降的天命伴侣。他们毫无疑问地坠入爱河，一同在属于他的城外小屋中避世数月，在母亲即将临盆前一月，他收到了来自黯冕之塔的战报。这一去，就是十四年。”

“母亲生下了我，但未婚先孕又消失许久的母亲并不受娘家人的待见，即使母亲竭力解释自己和他是按照礼法拜过堂成过亲了的，可我那素未蒙面的外祖父依然不承认我的存在。母亲带着我离开了故土，在一个还算熟识的朋友的帮助下，来到了安阳。怀中不多的银钱建起曾经破败的小屋，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侯爵之女，为了自己的儿子，开始学习各种手艺，只为养活我这个儿子。”

“但毫无疑问地，她怎么可能经得起如此折腾，她病倒了，在我十一岁那年病倒了，一病不起。母亲是我那段艰苦岁月里唯一的光，可是，那道光已经昏暗无比，我强迫着自己变得足够坚强，强迫自己扛起这个家的大梁。”

“母亲终于等到了她所爱之人的消息。仲兄叩开门扉，将我和母亲带回了天启城、带回了神家。只是这一次，我同时失去了初次见面的父亲和久病不起的母亲。”

“之后....之后就没什么好讲的了。我相信你早已查得滴水不漏，我也没必要多做解释。”

今天阳光很好，海岸的风依旧能跨过数百里的路地吹辅过这座小城，微微摇晃着不算高大的灌木丛发出极好听的沙沙声，云笙看着神雒眉间纠结的落寞和黯淡好几分的眼眸，她知道自己似乎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稍加思量，只得快步跟上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着的神雒，昂头仰望着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穹，回忆着那些不算美好的记忆。

“好吧，按照规矩，我也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了。”

“我出生在云家，南夏大族，数一数二的大族。南夏并非神武的世袭，我们的盟主是选拔制，但自我高祖父开始，南夏联盟的盟主就一直是云家人担任，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所以，长兄在出生之时，毫无疑问是被当成第五代盟主来培养的，甚至他被冠上了五世的名号。但毫无疑问，长兄很优秀，也不愧于这个名号。”

“后来，就是次兄的出生。或许你不会相信，就连我也难以将如今的他与曾经幼年的他联系在一起。勇武、忠义、果敢，对于自己的义务当仁不让，对于自己力所能及的身外之事也颇具热情。.......骑士，对，那时候的他，洁白圣洁得如同一位鸢莺国的骑士。”

“但盟主之位只有一个，继承者们即使再优秀，也必须向最为优秀的那一位俯首称臣。事情就是如此滑稽，长子的过分优异必然引起次子受到冷落，次兄也不例外，再热烈的感情终究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一次又一次的被冷落中燃烧殆尽，终成余烬。作为次子，他将积怨多年的愤怒和扭曲发泄在我身上，企图以最痛彻心扉的方式在唯一一个比他还小的幼妹身上释放。原因很简单，他必须服从于云策，无论是出于家族使命还是联盟大业。神武有句话叫柿子逮着软的捏，而我嘛，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个比较好捏的软柿子，所以嘛，我小时候在集训营，还是过得挺惨的。”

“再后来，就是南夏与鸢莺为了争夺基越半岛爆发的战争了，父王、母后、长兄、叔伯堂表兄弟，只要是能够上战场的云家人。都投入了那场战争。我们以及其惨烈的代价和鸢莺的四大骑士团打了个平手，父王、母后死于乱军之中，防守反击的过程中，一百二十七位云家参战人员，几近死绝，唯有兄长所领的七位迂回同袍留了条命回来。四大骑士团中鸢尾骑士团军旗被缴彻底除名，剩余三个骑士团：玫瑰、敕令、白银，几乎团灭。”

“后来，就是我和次兄先后从集训营结业，接着，就是棠海之战。再然后，就是我被放逐，到了你这儿。”

“怎么样，我的经历还算有趣吗？”说罢，她还眨了眨眼，颇有几分俏皮的模样。

“我只听出了你浓浓的敷衍。”不过很显然，神雒并不吃她这一套，嘴角抽动了几分，差点儿飙出神武帝国的国骂来，最后所幸忍了下去。

“因为我说的是经历，而你说的是情感，神雒，你在其中投入了太多不应该有的东西了。至于你想知道的——那你可以慢慢从我身上来挖呀。”

神雒又是翻了个白眼，这不知道是因为云笙的态度，还是这句话里的某个字眼。

但是神雒又不得不承认，云笙有着与她年龄及其不符的经历、见解、能力和洞察力，虽然她的确是喜欢出言不逊，有事没事的损自己一把，可这个女人在短暂的相处中竟然有了渐渐成为开导解引他的人的势头，谈不上成为朋友吧，至少身边有一个没事可以互相损一下，说说话谈谈心的对象，还不用随时想着那些与各方利益挂钩的局促感，只需要管严实自己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行。即使是这样，对于神雒来说，也算得上是弥足珍贵。

不易察觉，但不可否认的是，神雒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傲气和怀揣多年的戾气在一字一语中逐渐消退，有云笙在的这几天，他的身边添了些许烟火气。

神雒可能不愿意承认，他正在渐渐开始喜欢上这个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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