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八月初，安阳郡。

以游牧为主的玉岛国草原本不应该有神武帝国那种农耕文明特有的大型聚居地。安阳郡其实最开始只是冬天来临前，老人、小孩、亦或是有伤残无法随大部队迁移牧场临时搭建的躲避风雪严寒的聚落之地罢了，后来，此地还算靠近海岸线，所以神武帝国的文明辐射尚且沾染了几分，也学了些手艺。在暴风中会有丝丝寒凉渗入的牧帐，变成了由木头石块搭建的平房小屋，每到冬天老人幼童留守此地的习俗也就保存了下来。加之神武、玉岛两国贸易上的来往，除了艾尔西亚岛链之外，安阳郡也就成了玉岛国新的贸易中心，也就这么发展了起来，逐渐有了一个郡——当然，这是玉岛国理解的郡，其实也就个稍微大点儿的小镇规模。

当西门孝知道神雒要在安阳郡下船时，首先关心的便是他以后的吃住问题，神雒只道山人自有妙计，再没有多言什么。

饭食这个问题，只要有钱，到哪里都能解决，所以神雒下船前得意揣了五六十两的银子，换算过来大概是五六百贯的铜钱吧，这已经是神武帝国一个五口之家数十年的口粮钱了。

至于住的地方......神雒倒不是很想提起，他在安阳郡，实际上是有住处的。

那是一个名为家的地方。

重新推开家门时，看来此地郡主也算是拿钱办事，遵守了当年神荼给钱时许下的诺言，不仅重新修砌了那四面漏风的寒屋，也一直有派人打扫。不过说到底也是这么多年没住人了，神雒花了好些日子，采买了好些东西，才将这里打造出了几分应有的生气。

说实话，神雒其实不大愿意回到这里来住的，这里有太多悲哀的回忆。边陲破旧的木屋如今也是石墙搭起砖瓦盖顶密不透风的雅舍，空荡荡的连篱笆都被扯来烧火御寒的牧圈也有了牲畜的鸣叫，屋内更是多了太多小时候和凉水饱肚时想都不敢想的家具，夜晚只有星空伴皎月作亮的屋内也用得起油灯了。不管是自我安慰还是倘若真的泉下有知，想来，如今这个家的模样，母亲应该会很高兴吧。

五六十两银子么，在天启城时，恐怕连一顿宴请友人的饭钱都给不起，但在这里着实算得上一笔巨款了，还能记得起神雒这个人的邻里或好奇或恭喜或眼红或嫉妒地问道，他哪来那么多钱，还穿得起这一身又一身的华贵衣装时，神雒只是说，在神武帝国寻到亲后，学了几年武艺，托关系进了个王府，某了个贴身侍卫的官职，王爷仁慈好施，他也算得宠，一来二去讨得的赏钱而已。

又有好事者问，既然如此得势，又何必再回这算得上贫瘠的家乡时，神雒也只是说，多年未回此地，在王爷心乐酒醉后，瞅机请了好些日子的假期，回来住些时日顺便打点下曾经的往事记忆。

这话并不高明，识货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实在是假得离谱——谁家的王爷会仁慈到对自己的贴身护卫的赏赐如此丰厚，数千两一匹的云烟细绵和凤凰绸的衣物一套一套的给？可既然神雒不愿意说，识货的明眼人也懒得多问以免讨嫌，至于看不出来的，多数也是信了，即使是少数抱有怀疑的，一来二去也是妥协般的信了。

只是，在安阳郡的日子舒适无聊。记得起他的老人大多早已离世，少数在世的也是记性模糊，长他一辈的或多或少都带有些陈年往事里的心疼和关怀，这倒让编了谎话的神雒怪不适应的，而同龄人么......未嫁的女性看他就跟恶狼看肉般当成金龟婿，未娶的男性看他就跟夺妻之仇般恨不得千刀万剐。幼年家里苦寒无牧可放，长大些又远赴神武帝国，整得神雒也不会放牧，只得将牛马羊群交允郡主手下的小厮照顾，每日跟躺尸似的骑着马到郡郊的草场上，敲着那二两旱烟，仰望北边的海岸，等待着来客。

“虽然时间是久了些，但至少结果没变。”薄暮才刚掀去璀璨阳光的花卷，还未来得及抹平画布角落骤起的一处光彩，远方的天边已经闪烁起数以百计的火光，火光前面，就是神雒等了两个月的人了，“云箜啊云箜，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啊。我该说你老实呢，还是说你傻得可爱呢......”

神雒还是有不知道的。被她强行镇压过无数次的明争暗斗又怎能让他人得知，云策本该早到的死亡终于在数年后迟迟而至，被他竭力遏制多年的云家纷争，也终于随着他的去世彻底点燃的战火。

很显然，一直南夏联盟不得势的云笙输了，输得很彻底。一路翻山越岭逃命般来到南夏，还要躲避云箜派出的亲兵，心力焦悴掏空了她的身体，终于她还是倒下了，满身血污的倒在这个不太算得上朋友的朋友面前。

嘴角释然安心的纯真笑意，以这样的景象落在神雒的眼里，竟打乱了他思索多日的解决方案，愣在原地不知进退。

火光正在靠近，他们骑着战马裹挟着重甲，速度算不上快也绝对算不上慢，神雒叹了口气，将身后依着的巨剑握在掌心，反复上下翻动着手指，以缓解心头的不安。

他倒不是担心解决不了这数百人，他怕的是真动起手来杀不干净，会有残兵遛进安阳郡，那可不得了，他的养老院计划基本也就告吹了。

“喂，死了没有，没死吱个声。”俯瞰着那一张原本温雅不失坚强的脸颊，神雒能轻而易举地捕获到她微微扇动的睫尖，不知是出于调侃还是出于对紧张情绪的抒发，他还是打算戏弄下这家伙，“这帮子人来势汹汹，可不是好惹的主啊，要是你已经死了，那我立马转身回郡，省得惹一身骚。”

“咳咳.......”

“哟，还真没死呢？”

“失血过多罢了，意识清醒，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累。”朦胧间，她艰难地睁开眼，从一丝缝隙里投入模糊的人影，将他映入心田，又清晰地洞若观火。双手压膝，云笙在他伸出的手掌的牵引下踉跄着坐起，言语虽然气若游丝，但至少说得清楚话，“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多歇息几天便可自由活动了，若这么容易便倒下了，哪还算什么魔头。”

持剑而立，神雒的嗓音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淡然，“这一看就知道是只杂牌军部队，他们其中的气息.....一个神兵都没有，就连你们南夏喜欢说的魔兵，也是寥寥无几。以你的能力，能被追得如此狼狈，没点儿内幕打死我都不信。”

“他们是南夏的士兵。”

“我知道。”

“可是，他们是南夏的军人，我不能杀他们。.......我效忠的不止是云家，还有南夏......”她竭尽全力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掌心，遮住眼眸，努力遏制着自己压抑不住的哭腔，云笙很明白，自己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的面前哭，只是那种犹如遭受背叛痛彻骨心的酸涩终究没有办法停下，隐隐间，她被唾沫连接的上下双唇同泛红的鼻腔一起，微微抽泣。

神雒自认不是一个好人，但至少此时此刻，准备许久的弯酸之言在喉口被他亲自咽下，最后也只能含糊地回答道：“啊......我只效忠于神家，如果是我的话，别说是效忠南夏的士兵，就算是南夏的王——挡我者死，恐怕也只有这一个结果。好吧，至少在这一点上，至少在对国家的忠诚上，我愿奉你为胜者。”

重骑兵的马经过长时间奔袭，现在已经慢了下来，要到眼前还要些时候，索性，神雒和她聊起了些闲话：“知道吗，其实我自己给自己的定位一直很尴尬。我不允许别人说神家人的不好，因为无论如何我还是有一半神家的血脉，真若追究起来，与二位兄长其实别无所差。不过，说到底，我终究和他们不是一个妈生的，说破天了也是庶出，还是个算得上私生子的庶出。这就很尴尬了。我想被神家接受，因为他们也是我的亲人，我又不想离神家权力中心太近，以免被有心之人传为狸猫换太子别有所图，骂我倒无所谓，我怕的是他们最后把我娘给一同骂进去。”

“那如果真骂进去了，你打算怎么办？”云笙心情突然释怀了几分，她看见神雒不似曾经那么费力般轻而易举地单手举起了那柄巨剑，蓄势待发。

杀吧，杀光了最好，云笙不愿意杀他们，不代表云笙愿意死在他们手里。她不是个利己主义者，但至少这个时候，云笙觉得自己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死在权谋斗争的漩涡中，不应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那就算取个折中方案吧。

说实话，她现在想笑，又想哭，两种强烈的情绪涌上脑门，落得个左右为难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憋得自己呼吸急促头晕脑眩。

“鲸脊启月，浪灼烟云。怒涛震岳，虹染潜鲲......我以此剑，震山岳！！”

倒在没过膝盖青草中的她算起来，应该是第一次看见他出剑，弥天掩日的沧澜巨鲸拔地而起，这是她朦胧之间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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