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端午节,郡主知晓神雒在安阳已是举目无亲,便将他邀请到自家过中秋,添一双碗筷而已,也不算什么事。颇有些意外的是,他会带一位颇为俊俏的女子同来,虽然神雒自称是前来游学的大小姐,郡主也好歹年过半百的人了,自然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前后所言的漏洞,更何况郡外不远处的尸体也不会说慌,但既然他不愿意说,也没有多问。中秋嘛,热热闹闹团团圆圆才是应当做的,总的来说,还是很开心。
次日清晨,薄雾萦绕平原还未散去,云笙今日起得很早,一向是神雒收拾打理的早茶,她也打算学着做做。
这个时间天空还未破晓,淡淡的昏暗笼罩着整座城郡,安静得令最后一段薄梦中的人们心宁,又稍稍对未来一天的忙碌有些许彷徨和期待。
云笙点燃一盏蜡烛,放在柴房的案板上,火光不算剧烈,但足以点亮整个房间。
挽起早已捆好放置一旁的干柴,接着蜡烛的火点燃塞进土灶里,再塞入几块碎木,就可以往铁锅中倒水。今天早上煮两碗清汤面就算凑合,烧开的水也先盛出来些晾晾几分,好在饭后泡一杯暖茶,免得神雒那小子随时叫冷听着耳朵起茧。
嗯,为了奖励今天早上自己的勤奋,再加两个蛋好了。
是脚步声。
“老远就听到你这一身破铜烂铁的声音。”手掌支着脸颊,云笙对神雒的苏醒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会在今天这个时候全副武装,“怎么,有值得你披甲的事?”
“单纯是心有不安罢了,我总觉得今天会有些什么。”
“我也不见你平时穿得有多么随便啊。”
“王怎么能穿随便的衣服。”难得有闲心,神雒笑着开了个不像玩笑的玩笑,随后往柴堆上一坐——没办法,唯一的一个小板凳已经被占了,还好穿着铠甲,否则这堆树枝捆成的柴火当真扎人。
等待一锅水烧开的时间是漫长的,她盯着炉中之火,他盯着她。
说实话,神雒实在很难找到适合的词语来形容云笙,却总能在她的周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同疾,说不上心安也算不得同情,只是有些感同身受后颇有几分庆幸的心安理得。
神雒没有西门孝行于言表知于心神的道义,没有南宫问天谋划一方的气量手段,没有武勇恪尽职守的忠肝义胆。云笙没有南宫问雅由心而发的善良单纯,没有北冥雪时时刻刻的运筹帷幄,没有东方铁心抱有破釜沉舟杀身成仁的觉悟。他们都是被迫推上高位的普通人,如同形形色色大千世界里每一个普通人,有属于自己的吝啬,也有属于吝啬之外的慷慨,贪婪的同时保持着适当的奉献以满足自己内心那一丝丝虚荣心。
他们没有压制住手下的威望和气量,也可以说不是没有而是不够,所以云箜的叛逆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云笙努力建造起来的一切。
如今想起来,神雒为什么会在那日给她、给落魄的她一条退路,想来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或者说是他想象中未来神雒的模样:无论武辛和萧问影的较量究竟谁为伯仲,作壁上观的神家失势已是必然结果。神代已经消失了太久,很多人已经忘了神武帝国当初为什么需要神家,忘了他们当初面对的恐惧——当然,制造一场足够荒诞足够庞大的灾难来重新拔高神家地位,这样的事只存在于神雒的幻想中。
事实却是,随着神代的逐渐远去,他们的确已经不需要神家了。
巨大的神兽挥动金色双翼划过尚且朦胧的苍穹,它只是安静地降落在屋后的空地,两只巨大的前爪在略显狭小的庭院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果然。”神雒猛地站起,从眼前展开的窗户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这头庞然大物。
一双长眸即使在昏暗的夜色里也显得熠熠生辉,他看着狮鹫背后的身影随着羽翼的垂落缓缓走下,轻敲门扉后推门而入,微微鞠躬:“少爷,家主唤您回家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吃个早饭再走?”习惯性的玩笑后,神雒眼眸微微眯起,“顺便,我带个朋友一起。”
神武帝国、北疆、夙思城。
兴许是太久没回来了,神雒一时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雄关是他的封地,那个只有区区五十里的封地。
沉默地跟在阿兰背后穿过重重高墙,终于在这个堪比神家府邸复刻版的别院里,见到了神荼。他坐在火盆旁,双手正伸在火盆上取暖,身旁的华贵木盘上安稳摆放着折叠起来的一身裘衣。
神荼本人从不着毛裘厚衣,一是以他的体格实在没必要,二是厚重臃肿的穿着会影响突然的爆发力,战场之上瞬息之差即是生死之别,神荼一向以稳重著称,他不喜一个赌字。神雒喜素色,偏爱黑白纯色毛裘得很,这一袭绯红狐裘且不说质量如何,神雒是肯定不愿上身的,更何况,单看大小,对于他来说位面有些促襟见肘了。
“回来了啊。”见到神雒和云笙,神荼并未表现出他这个弟弟想象中的凝重,反而平和安然得如同接待几位普通朋友。火盆旁还有三个座位,正成四方之象,让神雒颇感不安和些许奇怪的是,神荼并未坐在上方首位,那个位置空着,空缺得刺眼。
暗暗咽了一口唾沫,神雒先行上前一步,顺着神荼眼神的方向,略显拘谨地在上方位坐下。
座位的编排很有意思。神雒这个名为夙思王实为神家庶子的人坐在夙思城王府的上方首位;神武帝国以左为尊,神雒的左手边坐下的是阿兰;他的右手边,坐着本应是不速之客的云笙;而下方最末位,坐着神家家主神荼。从神雒本人来说,他是夙思城当之无愧的主人,无论是封侯还是封王,这里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土,坐在上方之位当然毫无疑问。阿兰是神雒个人的家仆,也是神雒第一个使徒,她坐在左侧并无问题。云笙虽身世身份特殊得格格不入,但她终究是神雒的来客,右手位也说得过去。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一间别院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基础上,而现在,这个别院有四个人,多出来的那一个是神荼。
无冕之帝、护国之手、华冠苍龙、神家家主……他的称号有很多,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伴随着志高的荣耀与憧憬,而伴随同行的,是为了登上王座踏碎的万万白骨亡魂。
神雒自然知道自己坐在首座上代表了什么,也明白仲兄允许他坐在首座上代表了什么,今天这一场谈话,话题不会太轻松的。
“猜猜为什么匆忙找你回来?”眨了眨眼,那一对淡然深邃的眼眸竟流露出名为笑意的存在,他的语气平和温柔,仿佛在谈论一个平淡无奇的琐事,“没事,放心大胆的猜,反正武辛和箫问影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神雒不禁抬起半眸:“事到如今兄长还在称呼他为箫问影?我原以为以兄长的身份和处世之道,至少该唤一声逆贼吧?”
“神家忠于神武帝国又不忠于皇室贵胄,本就没有参与纷争,又怎会畏惧谈论纷争。更何况别人确实就叫箫问影啊,总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把名字都给改了吧。”
“……大半年未见,兄长,你学坏了啊,诡辩的手法简直算是炉火纯青了。”半晌后,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的神雒只得打过一个哈哈,算是结束了询问。
云笙及其突兀地忽然起身,敛衣收袍抬脚就准备往屋外走去,边走还边视若无睹地自言自语道:“啧,这北疆之地果真寒冷异常,还是得寻一件后衣才是……”
“不必了。”神荼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多年上位者对下人俯视的自信、骄傲和不容拒绝,足矣将云笙的双足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说起来我和云笙姑娘也算不得初见,数年前战场之上兵戎相交,如今以客待之自当照顾妥当。一袭御寒衣物而已,夙思王城还是出得起的,怎可劳烦姑娘亲自动手。”
说罢,神荼手掌一挥,那裘衣竟腾空而起,安稳将云笙站在门口即将推门而出的单薄身影裹挟在内。
又是一挥,迎着风雪被吹得嘎吱摇晃的门扉又自行关上,安稳闭合,似乎有什么不可抗力将它们推着,足以撕裂旌旗弓弦的飓风也丝毫撼动不得。
云笙对着古朴素雅的门扉片刻,只得缓缓转过身,她甚至不敢喘息,不敢直视那道背对着她稳如泰山的背影。
她的瞳孔在眼眸中不受控制地左右扫视,企图寻找足以逃离此地的一线生机。
从进门开始,那位女子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如老僧入定与世无争,可来自生物天然的感知力却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里清晰地告诉自己:她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丝毫不弱于神荼,甚至隐隐有盖过这位号称最强觉醒者的趋势。她相当危险。
此时此刻,她犹如被天敌关进囚牢里饲养观赏着的笼中之鼠。
压抑、恐惧、不安、彷徨、无力……曾经只会出现在败于她手的俘虏严重的神色情绪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她的肉体与灵魂,企图将她不动声色地扼杀在这座牢笼里。
光。
是光。
恍惚间,云笙撞入一片同样无措又同样假装镇定点寂烬之海,那里有腾空烈焰燃烧殆尽后徐徐坠落又不甘就此陨灭的闷燃余烬,有踏过死亡之桥重获新生的汹涌澎湃,带着深海寂静到能让太阳为之坠落安眠的仁慈。
他的凝视擦过她带伤的眼眸,吻过她滚烫沸腾的胸膛,他是梦中虚妄,是无上理想,是坠落时骤生的翅膀,是海啸之中鲸鱼的脊梁。
他曾与她深夜荒野数过星光,也曾将她卷入海底升起滔天波浪,他只是她的,爱与恨的同党。
“来,别怕,有我。”他的声音有不应该出现的不属于他的温柔。
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大致相仿,所以他对她的偏袒才能如此到肆虐膨胀丧心病狂。神雒只得如此安慰自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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