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看着神雒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快步走向云笙,他的目光终于随着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转过头去,上半身的扭动轻而易举地破坏了由他自己编织好的囚笼,即使压力尚存,眼底不有流露的担忧终究还是爱屋及乌冲淡了许多。
“罢了。”
本已离开坐椅几分的躯体最后还是沉了下去,仅仅发出一丝丝不可寻觅的闷响。双唇上下轻触几分,犹如自我安慰着,神荼终究还是只给自己的弟弟留下一个颇感沉重的背影,只是从阿兰的角度,能轻而易举地看到那双本该明星闪烁的眼眸不断黯淡下来,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罢了,罢了啊……”
“的确,罢了。”阿兰看着神荼长大,也看着神雒回家,仅仅以一个旁观者身份角度默默记录一生只为在他们百岁后铭刻为墓志铭的她,反倒是最能理解神荼对神雒那别扭的溺爱的。一头柔顺的金发没有做任何装饰,静静地铺在背心遮住半脸,将已是温热的雪莲粥放在唇边小饮几口,她用几乎是长辈的口吻轻轻诉说,“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们这辈子必须为神家的繁荣而活,这是我们的宿命。但雒儿,他不需要承担不应该属于他的重担,他应该有自己的天地。”
神荼在颤抖,筋骨相互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最后,伴着神雒脚步的靠近渐渐消失,回归到那安如泰山的怡然模样。
他看着神雒搀扶着云笙重新坐下,一挥白袍身归原处。
“说吧。”企图用指尖相互揉搓发出的轻响来掩盖不安,神荼抬手遮住半脸,语气尽量显得平静,“关于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我可以认为这是我们未来的行动方针么?”
“你说呢?”
“好吧。”
神荼看着神雒的目光从作壁上观的戏谑到临阵布局的严肃,“我们忠于神武帝国,不是吗?嘛,换言之,一切企图垫付神武帝国安宁的行为的驱使者,都是我们的敌人不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神荼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果然,自己这弟弟啊,出去了大半年,能耐强了不少是一方面,这随之膨胀的野心,也着实大得不行。
“那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箫问影不死难平天下之怒啊。”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可是——”
“他姓箫,叫箫问影。”目光骤然降了好几个温度,神雒一把掀翻了掌中雪莲粥,瓷碗在空中翻越了好几个弧度后,安然扣合在锅中,“即使他和南宫问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那这也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我们需要瞒过的是天下人的耳目。只要罪名足够大,南宫逸敢堵上南宫家三百年基业与天下为敌?他配么?”
说罢,神雒伸手抓住锅中尚未沉溺的碗沿一把提起,放在神荼的面前:“即使他们血脉相连,即使南宫逸敢承认箫问影是他的儿子,我就不信了,天下人会认为箫问影是南宫逸的儿子,就如同这一碗粥——在它被从锅中分离重新倒入锅内后,天下就没有一个人会感到隔应么?恰好,怀疑产生的那一刻罪名就已经成立,何况,箫问影姓箫,不信南宫!更何况,南宫逸时至今日,依然有另外两个子女完全暴露在武家的刀斧之下,他不敢,也不配反抗。南宫城?龙骑兵?他扛得住几轮火药?”
神荼无奈地颓坐回自己的座位里,不算高的衣领已经微微勾撩起他额下左右发丝,仍然是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在神雒身上扫视着。
“大半年未见,你的野心会在那片蛮荒之地破土生长已是意料之中,但意料之外的是。”神荼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头,企图让自己清醒几分,“你的野心膨胀到已经不是生长二字可以形容的了。我再问一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以神家的身份下场干涉世俗皇权更替。”
“你觉得这和神家家训家规是否背道而驰?”
“背道而驰?何谈背道而驰?”神雒嗤笑道,“神家忠于神武帝国,不忠于武家,更不忠于萧家,何况只是一个萧家的箫问影。再者,他箫问影犯上作乱颠覆皇权破坏神武帝本有的安稳,神家奉家规家训替天下之人除之而后快,有何不可?……至于神乐……我倒想看看,他箫问影凭什么敢动神乐。”
傍晚。
暴风裹挟着冰雪自北方南下,以一种自我毁灭的姿态冲击着城墙,企图摧毁这座遏制在通往中原大地唯一通道上的关隘。
是人,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连守城的士兵也躲在烽火台里依偎着靠在火边瑟瑟发抖,城墙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出现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过城墙的每一个探口,被甲胄手套包裹的手掌紧紧握住结霜的剑柄,企图以此安抚腰间瑟瑟发抖的佩剑,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城头砖石上的风雪,如同重见阔别多年的老友。
银色军靴踩在累积的冰雪中已轻而易举末过膝盖,本就只能堪堪算得精壮的躯体,每一步走起来都格外费力暴风张狂地扬起本是垂至脚踝又及其厚重的雪白虎裘,试图将它从被掠夺得同样嘎吱作响的肩甲下彻底撕裂,犹如城头破败的王旗般,被肆意卷入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门前,兄长告诉他记得带上头盔,他照做了,将齐腰的长发颇显粗暴地在头顶盘成一团,任由它们在头盔中自由垂落,本是为了免得打理满头的雪花,未曾想竟无心插柳,头发缠绕在脖颈左右虽有些瘙痒,但竟能扼制胸甲与头盔薄弱裘条间的缝隙中毫无顾忌肆意入侵的风雪。
这是他的王城,属于他的国度,是南下争雄的起点。
微弱的灯光下,她收回眺望城头蹒跚缓步前行的孤客,眉眼间不禁生了些许煞气,受冻的白皙脸颊被炭火灼烤几分泛起丝丝红润,重新将目光定格在眼前男人的身上,云笙颇有些没底地试探问:“好歹是你的弟弟,你就忍心让他在这摧城拔寨的暴雪中漫无目的地游走?”
在将两人分化开来的棋盘中安然落下一粒黑子,神荼将自己的担心隐藏得很好,只剩标志性的安如泰山浮现在面庞,“他也只是形同来客般走过一次,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却是无时无刻不曾阔别这样的灾难。”
“他是君。”
“他更是人。”
云笙也懒得和神荼去争辩,她连神雒都吵不过,更何况神荼。干脆放松四肢朝身后的靠椅里一躺,任由头上冰雪融化成水滴顺着发丝润下,只剩目光依旧闪烁:“你们神武人都喜欢在说话的时候下棋吗?”
神荼莫名地乐了:“怎么?”
“你弟弟每一次拉着我扯皮的时候都会在桌子上摆个棋盘,虽然我和他都下得不怎么样,但他依旧很执着。”
“你就把这个当做一种仪式感吧。”哭笑不得间,神荼扶额还是给出了个解释,“毕竟我这弟弟老是被南宫问天那家伙欺负,每一次欺负他还就拿下棋这事儿恶心他,上次他们俩闹掰的开端,貌似就是因为雒儿掀了南宫问天的棋盘。”
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云笙又问:“还有,你们神武人是不是说话前都喜欢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然后才切入正题?”
这次神荼倒是点点头:“的确有这么个说法。毕竟你想想,两个并不熟悉的人要直接讨论正事多少有些尴尬生疏,花些时间熟络起来,多多少少会对接下来的正事有好处的。……所以,云姑娘,你的正事是什么?”
窗外的雪刹那间停了。
火盆灼热的温度不断烘烤着房间内,随着屋檐积雪的融化,竟有了些许闷热,不断从檐上滴落,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可怕,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甚至眼前男人的心跳声都带有无形的压迫。
“嘶……你俩怎么一个脾性,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嘛,何必呢。”
神荼本身就没有抱多大期望,应付女子这种事他向来没多大兴趣,见眼前之人委屈无措地缩成一团,倒有些他的不是了。
“啊!”
云笙陡然惊醒,才觉额前手心一阵发热,将身上红裘故作弥舔地左右整理片刻,索性借着这股子劲一股脑地把问题全抛了出来:“为什么神雒要救我?这是否是你的指示?你们又为了什么?若是利用关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们为什么要一又一次地让我听见你们的秘辛?”
“等等等等,咱一个一个问题慢慢来。”
神荼手里捏着神雒落在房里的烟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角:“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雒儿为什么救你,至于是否是我的指示更是无从谈起,我是有些消息渠道,但也不会只手遮天,否则棠海之战就不致惨败收场。”
“你说什么?”云笙惊叫出声,似被使了什么咒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浑身僵硬,一股电流从头顶皮层迅速感染全身,让她止不住地颤抖着。
“实话。”
云笙的反应也算在他意料之中,神荼还是那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救你的是在玉岛的神雒,和我在神武的神荼有什么关系?你问我我问谁去。”
见眼前之人无神地缓缓倒下,所幸椅背支撑着,神荼权衡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至于为什么让你知道不该知道的秘辛,我倒是觉得,不该知道四个字无从说起。既然救了你,无论接不接受,云笙和神雒已经绑定,没有人会觉得这些事是你们某一个人做的,他们只会觉得是你们做的,既然已说不清,那为何不一条道走到黑,还少了些许相处时的尴尬。毕竟有事就避讳着你也不是个出路。”
“更何况,雒儿行事向来无法无天,我的话他固然会听,但未来山高路远我不可能随时都在,有你跟着他,无论听不听得进去,至少有一个他信得过的可以劝解的人,也不乏是件好事。”
仰头看向窗外,神荼目光所至似要将那摇曳寒风同窗纸一并洞穿:“狩骊骋疆,猎巡八荒。摘星揽月,踏破天罡。长锋在手,百骑皆降。栾声所至,万军尽藏。——再者极其不负责地说,他这突然膨胀的野心,云姑娘你,大抵得占三成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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