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的护卫和公主一样窝在马车里,你大抵算得上是头一档了。”
午膳时,迎着端起饭就走的神雒,武姬着实是恨得牙根儿痒痒。那日出城,原本约定好辰时出发,硬生生被晚到的他一个人拖到了巳时,随行的江云还以为发生了天大的事,正准备下令警戒,才见这小子悠悠然地来了一句:“嗯,有些年没用过马车了,清洗置办物品花了些时间。”
拉车的竟是四匹牙口极好身强体壮的乌云踏雪,算起来这四匹马的价钱已经够普通人一辈子吃喝拉撒了。
好吧,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爱坐就坐呗,毕竟在三百随从侍女和三百御皇锋的中间,骑马和坐马车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他也值得那几匹好马。
可最关键的是,神雒的马车上带着一位容颜姣好的陌生女子,虽然神雒说这是他的使徒,值得相信,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可按着他这关照程度来看,武姬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为了这女子拖延了出城的时间。
而且,武姬明明看到了江云初见那女子时,眼底深深的怀疑与震撼。
这同样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时辰而已,对整个路途其实并没有影响,至于那女子,既然神雒敢带着,那她又为什么要害怕?只是这小子一路上对她爱答不理的,武姬实在是气不过。
“有什么问题吗?”神雒最后的一瞥,还是那样由内而外的漠视。
“你既然这么不耐烦,那为什么要跟我出城!?”
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斜坐在车上,裘衣掀起襟袍下的傲慢,即使依旧充满蔑视和鄙夷,但依旧算得上是神雒态度最端正的一次回答:“作为神家之子,我们赌上姓名与性命为契约,完全贯彻人之国的意志,帝王想要,我们就去取。至于为谁取、为何取,这很重要么?”
踱步到武姬的面前,神雒居高俯视着她,继续说,“我希望你记住,我与兄长履行的是效忠于神武帝国的命运,效忠于人之子帝王的身份,效忠于帝国的决议,不效忠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武辛也不例外,更何况是你。还有,下次别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篝火的炸裂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江云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和明显尴尬的笑容。
他倒挺想做个和事佬的,毕竟庞大的帝国同样是从内部开始撕裂的。可他又不敢开口,作为先皇都得唤一声叔叔的皇族老将,江云当然知道这俩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不服管教,硬要当和事佬的话,恐怕会适得其反。
天空很合时宜地卷起冬末不该有的狂风,未来得及生出新芽的草地连同黄土被一并勾起,吹得武姬有些睁不开眼,连忙伸出衣袖横在面前挡住口鼻。
神雒又对她露出了鄙夷的目光,随后向苍天伸出双手,试图拥抱这自远方大地漂洋过海夹杂着故事的序章。
可这阵风实在吹得过于凶猛了,将锅碗瓢盆连同燃烧着的木炭一并席卷到半空,火焰爬上了不知谁人的衣摆,惊得周围官员侍女嘶声竭力地喊叫企图求救,刺耳音频连同呼呼风声灌入脑海,着实令人烦躁。风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随之伴奏的树梢终于在一声清脆异响后断裂落地,激起层层沙土。饶是经过司马驯化后的座驾也终于无法遏制生物最底层的恐惧,嘶鸣着绷紧了肌肉毛皮,不停扬起着前蹄。
“全员警戒!”数十年的战争素养让江云在区区数息间反应过来,迅速下达了指令,不用多解释,御皇锋迅速集结,以三人为一个单位,将两百余名随从侍女以武姬为中心包围起来,严阵以待。
“很快的反应速度。老爷子,这些年你没懈怠啊。”神雒终于对江云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不太轻松,但多少算得上善意了。他对江云这个明明可以像其他皇族功勋子弟一样醉生梦死,却偏偏选择在死亡第一线鞠躬尽瘁的老人有相当的好感和敬意。
“你小子原来还会夸人啊。”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缓解了些许气氛,江云重新将视线凝聚在周围狂躁的树林中,“我们才行进了五天,离皇城不到两百里地,竟会出现如此诡异景象。实在是......”
“下面的话还是由我来说吧,您还算看看周围也没有异动的好。”神雒自然能理解江云的难处,有些话,江云老爷子是说不得的,翻身爬上马车车顶,神雒暗自摁住了腰间长剑,故作轻松,“嗯,平叛平叛,平了近一年的叛,簇拥天启城的禁军几乎死伤殆尽,两个外围军团几乎全灭,如今皇城周围不到五百里地,就会还会有诡异之处,不管是有人故意弄虚作假,还是当真突发险情,只能说武辛这一手玩儿得,实在是不行啊。”
武姬自然而然地闻言向站在车顶的神雒冷眼相待:“你应该叫他陛下。”
“根据神武帝国国祚律法,先皇过世,后子即使已经继承皇位,依然应当守孝三年,此三年内,不可自称或被称帝王。”神雒的反击来得很快。
“我觉得你暂时还不该纠结着点儿小事。”武姬看着那位陌生女子掀开帘子走出,与神雒相互凝视着,“风中有觉醒者的气息,正朝这边迅速奔来,而且,数量庞大。......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啊。老爷子,你们能抗下多少那玩意儿?”
“战线拉得太长了,最多三十个。——难道你要——”那个秘密进行的实验,作为武辛的近卫、心腹、第一手下,江云多多少少还是听武辛提起过一些,想来此时应该要见到他们竟然要以唯二存世的神家直系血脉里,某一个的生死作为交换的东西时,却不免有些胆怯了。
“让御皇锋全体以武姬为中心向内侧靠拢,她才是我们首要保护的目标。至于那些侍女和官员......死就死吧,顺便替武辛省点儿粮食。”周围数人的呼吸频率随着抬起的左手和与之相伴的玄青光芒,压抑沉闷如堕入深渊的轰鸣幽幽凭空回响,神雒咧嘴竭力笑着,即使后槽牙已经咬得嘎吱作响,仍然掩盖不了自左手掌中之剑开始蔓延全身的颤抖。
【喂,濯虹,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想干什么啊,反正这次来的人有这么多,你要再给我使绊子,大不了我死得灰飞烟灭,你碎得惨不忍睹。咱俩一起完蛋,谁也讨不了好。】
自从神雒发现这柄剑依然有生命后,便开始尝试用意识与它建立沟通或联系,结果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回应的空响,少数时候的回音又是他完全听不懂的古老低语,但至少,每一次企图沟通后,使用濯虹时的侵蚀和排斥总会小很多。这种类似祷告的沟通,都快成了他的习惯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濯虹貌似挺听话的,这也逐渐印证了神雒心里的某个猜想:濯虹这把剑,绝不只是一只独角这么简单。即使是巨龙,这片大地上最为古老的顶级受肉生命,最接近于神明,凌驾于万兽万物之上的原初造物,他们死后也依然做不到将灵魂寄宿在某一块残躯之上。
他大抵第一次感受到自喉口涌入脑海的不属于自己的彷徨和局促,如同陈酿充斥着每一条神经,疼痛无比,又让人迷失其中。神雒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害怕。他在做第一个开拓者,没有任何榜样、没有任何学习模仿的标本、没有任何可以引导他的老师长辈。
身前身后,很多人都在看着他,神雒第一次感受到被仰视、被期待、被给予重重希望的感觉。这就是责任么?
“减负重担的感觉,就是每一个仰望你的人都翘首以盼洗耳恭听你说的每一个字。”这句话.......好像是老师说的?还是兄长说的?神雒实在想不起来了。
右手虎口掐住腰间,神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众人或提升士气的话,毕竟他一向是独来独往的,更何况此时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他,同样也在内心深处颤抖着。他们都不惧怕争斗,惧怕的是未知。
风还在刮。
他们正在迅速靠近,数百名觉醒者从四面八方涌来,神兵的轰鸣让沉睡多年的大地也不禁为之震颤。
很明显,他们就是朝自己来的。
“二,四.....五百多个觉醒者,真是好大的手笔啊。”越来越多的人的目光聚集在站得最高的他的身上,额头刹那间渗出足以令身躯为之一颤的冷汗来,神雒终于忍不住了,无论是为了安慰他们,还是安慰自己,可他又的确不善鼓舞,只得化繁为简,在一个尽量轻松地笑容后,彻底松开了对濯虹的桎梏,缓缓说,“相信我,我们会没事的。”
云笙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她的故土本是生生世世的死敌,命运似乎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将血海深仇的两人绑定在了一起。
她自小看着云家祠堂里那些先祖的牌匾长大,偶尔细细端详,竟会发现其中四分之三都是死在与神家的交战之中。老实说,云笙对神家这个命中注定的死敌,缠绕着说不清的夙愿,说不上是恨,反而是激动和恐惧纠结揉捏融合的莫名情绪。不过,与神荼沟通后,云笙又惊讶地发现,原来神家也是如此,大半人皆阵亡在与云家抗衡的战争中。而作为神家一开始存在的理由——对抗黯冕之塔下魔兽战争中死亡的,反倒是少数。
力量天生无罪,只是后天权力的争夺和人性的复杂,强行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又一层本不该有的光环和阴霾。
老实说,和绝大多数真正踏上过战场的云家人一样,云笙对神家人倒没有多大怨念,从站在阵前的那一刻,他们的命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无非是死在谁谁谁的手上的区别而已。
即使有,那也是最开始刚刚认识的时候才会有的了,小时候,见到死在同族手上的敌人的花名册有多少多少,云笙会莫名生出骄傲,毕竟那是她的家族,她身处其中,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后来,长大了点儿,云笙又发现原来他们并不像那些战报中所言一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面对战场无往不利,原来同族们也会有巨大的牺牲。每一个人都没有幸免的可能。
再后来,就是父母和同族在与鸢莺的战斗中近乎全军覆没,次兄狂怒后近乎重生的转变,接着,大哥也在与神武的战斗中重伤不起。
云笙每一夜都会回想起云策最后一夜闭上眼眸前两人的对话,大哥将她唤到床前,屏退周围众人,原以为会是多少长篇大道理,可大哥只是徐徐地讲述他这些年来的经历。那时,云笙才知道,原来大哥和神哲也是多年的老对手了,先天的对等后天的对峙,不可置否的,数年的战斗让他们渐渐成为了彼此不可或缺的唯一目标,甚至是活着的念头。棠海之战后,即使已经重伤不起的大哥还为神哲的崩殂暗自神伤了好些日子。
大哥还对她说:如果未来的某一天,发现所谓的荣誉不过是可笑的空谈,那不妨寻找一位值得与之对弈一生的死敌,这样的话,至少活着的时候多少有些唾手可得的理由和念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云笙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即使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依然只是觉得如梦如幻。自己为之奋斗付诸一切的国家要杀她,自己原本敬仰尊崇的次兄会挤兑暗害她。她信的一切将她弃如敝履,信她的一切她却无力拯救。
但是,至少一次,一次就好,云笙也希望自己不属于只能站在他人身后的弱者。
“拟态束缚,解除。”
“第二阶段,展开。”
狂风席卷沙地,与濯虹来自灵魂深处的深邃幽鸣截然相反的狂躁嘶吼迅速蔓延,在她的身侧凝聚成肉眼可见扶摇而上的暗红漩涡,自右手手臂流淌出的猩红赤焰肆意席卷着它们能够舔舐的每一寸土地,甚至神雒不得不抽出精力凝聚风墙将这股失控的能量与周围分割开来。
他眉头微骤,喃喃道:“何等强大的侵蚀力,原来,这就是真正的魔兵么......”
“如何,与你从前所见的那些三流玩意儿完全不同吧。这可是用来对标某些人的最终兵器呢......”任谁都能看出云笙笑得有多勉强,甚至每一步的移动都步履蹒跚,“以契约之名,在此宣告,真名释放——陨虹失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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