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初散。东方铁心的马很快,东门微开时便出了城去,马蹄声被遥遥地甩在了身后,未来得及惊醒即将苏醒的天启城,留下相互哀叹的随行御皇锋默默追了上去。
神雒站在城头,目送他们的队伍远去。一百余人在这个档口前往东方海阁,恐怕剩不了几个。
“昨日宴席上没有见到你,听阿兰姐说,你和东方铁心喝酒去了?”神荼的步子不算慢,长靴踏碎的薄冰被微微拉起又重新落地,相互敲击的脆响伴着颇有几分沉重的脚步,别样的好听,“我抽了个空出来看你,喝成那样还能起来得这么早,也着实是难为你了。”
“兄长这是在说我任性过头了么。”
“不,倒不如说你做得恰到好处。”
“若只是你一人远去东方海阁,那半月就足矣,若阿兰姐愿意把鲲鹏或狮鹫借一座出来,数个时辰想必也并非难事。可偏偏你这次是作为九公主的侍卫随行,一路上规矩礼法是少不了了,也更容易被山贼盗匪盯上,少说一年,多则数载你都得在路上过了。我给武辛打了个条子,他批了,你可以带着云姑娘一起去,也算有个照应。在这时候给那些刚刚上位的家伙们一记响亮的耳光也不错。至少你我都不在天启城的时候,回来的神乐不会受委屈。说起来,你的濯虹,能用到哪一步了?”
“幻形化物是做到了,挥动起来也可称为得心应手。”说罢,一抖腕内,那玄青手镯化作一缕幽光凝结在掌心,迅速生长蔓延,微光消散后,已化作名为濯虹的巨剑安静躺在神雒的手心。
“嗯,看来吞月鲸不愧被称为神祇最后存世的遗孤。他们的肉体可掀起百丈巨浪,就算是灵魂的消散也没有办法彻底杀死他们,这把剑时至今日,即使经过熔炉灼烧炼锤敲打,也依然是活着的。”沉闷的脸颊终于迎着凛冽寒风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笑容,神荼是打心底里的替弟弟感到高兴,对兵器每多一份掌控,也就意味着面对未来未知的风险,他会更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不过,可能是我的问题,我依然没有办法像兄长那般自由地释放濯虹本来的力量,一直是依靠我自己在强行挥动他。更别提重现那日在安阳郡横扫出的惊天巨浪。”话锋一转,神雒的眼眸里生出熟悉的落寞和自卑,这是无数次仰望神荼竭力追赶依旧无法触碰后不得不生出的妥协,“更何况,如同兄长所说,这把剑到现在依然是活着的。每每挥动他,我都会如同身处万丈深渊中浑身彻骨冰凉,耳畔徐徐而过的也不再是风声,而是压抑的暗流。他在试图与我的肉体建立起同调的桥梁。”
“这不是很正常嘛。天下所有使用神兵的人都会有这种与神兵同调的感觉啊。”
“可这不一样,莫不说濯虹本身就不属于神兵的任何一种分类,其次最重要的是,——我感觉他在顺着我的这只手逐渐蔓延我的全身,他在吞噬我。”
“嘶,关于这个问题,我可能得先给你道一个歉,我亲爱的弟弟。因为兄长的私欲,你被卷入了一场从未进行过的试验中。”
伸手将耳垂旁的碎发扶到脑后,神荼只觉脸颊微凉,才觉清晨的天启城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起了小雪,唇齿轻动,他反问:“虽然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你觉得,人和猿兽能生下孩子么?”
“当然不可能!否则......——?!”多么违背常理常识的问题,神雒正想反驳,心头却刹那间联想起另一个问题,突如其来的诧异和崩坏,让他只得缓缓闭上了嘴唇,不敢继续说下去。
神雒的反应并没有超出神荼的预期,甚至在极少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人里,实在算得上冷静,比他自己第一次从父兄那里听到时还要冷静。神荼轻笑着继续说:“没错,人和猿兽是不可能生下后代的。那么问题就在于【神与人之间是怎么诞下我们这样的神裔】了。”
“我们俩大概都翻阅过神家地下室禁书区里,那些祖先们留下来的笔记,那些神祇其实本质上是外来种族,他们在巨龙死后的空隙间突然降临在大地之上,能够割敛回归高天的羽翼亦或是神躯,生活在人类之间。最重要的是,无论是现今尚存的七国之中任何一个国家对神祇的记载,虽说千奇百怪,但都逃脱不了一个人形框架,甚至我们的父神太阳王,神武帝国这片旧址上唯一的神王,在建立神家的先祖、太阳王幼子的笔记中,他就是一个与人类从谈吐、言行、生活、吃食甚至习惯反应都并无二致的模样。”
“更何况,无论消亡于世还是尚且存在,七国之内从来就不缺神裔繁衍至今的记载,这证明神家绝不是个例。同样反推,神与人可以诞下完全正常健康形同人类的后裔是可以视作所有神祇都可以的。”
“同样,神也会死。第三纪元整个纪元的战争已经证明了神祇并非如传说中那般无所不能,除去被大量神裔、觉醒者前仆后继以惨烈代价换掉的大神们,也有被凡人弑杀的小神,他们与神裔、觉醒者、人类,与我们的区别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巨大。”
“最重要的。你应该也听说过了。那正面击溃萧问影军团和数百名觉醒者的、高耸入云、恢弘如神祇再世的巨大身躯。”神荼收回悠悠目光,略有慵懒地伸出五指,似要将天边初生烈阳全握在自己的掌心,肆意掐灭,“我查阅了能找到的所有禁书,燃烧了接近二十余年的寿命以作燃料,企图驱动骨血里至今尚存寥寥无几的神力,所幸还是成了,它成功以我的身躯为蓝图,重现了当年太阳王的身姿。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刻钟。好吧,具体是多少时间其实并不重要,这至少证明了,我们,也能达到曾经神祇的高度。”
“所以,我打算以你为蓝图,造个神来看看。虽然,大概率失败,小概率不伦不类,即使极小概率的成功了,也最多是个伪神。”
神雒深吸一口长气,这口气从神荼造个话题开始就在心肺里憋了许久,直到神荼似乎不打算继续往下讲了,直到他的脸颊脖颈都有了丝丝绯红时,他才缓缓吐出:“所以,需要我做些什么?不、不对,在此之上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诶?你都不犹豫一下的吗?这弄不好以现在情况而言,咱兄弟俩都活不过十年的啊。”
“我一向不把我的命当回事。若非兄长,我大抵会在安阳郡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里死得悄无声息,就连发臭也不会有人察觉吧。”神雒耸耸肩,如他所言,在这种事情上,他还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更何况,这么个死法估计算得上死得其所,就算不能青史留名,那也算不得默默无闻了。人不该有太多的妄想,更何况是这个自古以来所有帝王的梦想——长生。而长生的代价,必然惨烈。”
“最重要的,兄长你都敢为之烧个二十年的寿命,那我也为之烧个几十年的寿命又如何!”
话毕,两兄弟相视一笑。自战火在天启城中点燃,这算是他们笑得最轻松的一次。
难得笑到岔气,卧在腰间的长发也随着轻咳微微抖动,神荼花了好些时候才稳住神情,伸手把腰间掌心大小的锦袋取了下来,放在了弟弟的手边,微微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你这一路上一定不会太轻松的,能带冠的人了,还是得照顾好自己,山高路远身在异乡,你一向不太喜欢收拾自己的东西,可毕竟不像从前数月便可来回,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还是得清点着才是,那脾气也得收着点儿,不要惹事。——给,这是咱们家里父亲和后母牌位的余烬,那日我虽是赶着时间进去,但也没来得及收拾起多少,只有这些。放心,我拿好几层御景绸缝制的,这种丝绸就算是流水也能兜住,不会撒的,嗯唔,可能就是有些丑,不过你也知道,我一般也不碰针线活的不是。你把它带在身边,留个念想,虽然神家搬到了南街,虽然你不在天启城,但千万别忘了,哪里家在哪里。......还有,希望你不会怪兄长的那一把火。”
那双手在半空停留刹那,最后还是在有些迟疑间,捏着锦袋放在了胸前衣衫的夹袋里。两兄弟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只留耳畔徐徐寒风随身后渐渐喧嚣的都城缓缓落寞。
“那个,谢谢。”
这声音实在是轻得过耳不闻,神荼猛地转过头来,连忙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只看见神雒低着头,目光所能及的脸颊竟有丝丝绯红,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怎么。
大抵真是自己听错了吧。
刚想收回目光,神荼才见神雒的嘴角微微抿动起来:“可能这声道谢实在是来得太迟。小弟自认并非愚钝之人,更不是傻子,自然能明白兄长对小弟的处处关照爱护。无论是刚刚回到神家,还是长兄去世后,还有岁余前在西域求援,兄长都帮小弟抗下了一次又一次巨大的压力,更不提小弟每每任性惹祸之时,兄长肆无忌惮的袒护。甚至小弟的生活兄长也是关怀有加。如今这一身之上,耳坠锦袋是兄长亲手制作,衣袍为兄长亲自监督缝制,裘衣乃兄长亲自猎取,就连甲衣,也是兄长盯着那些人做好的。小弟神雒,这一辈子能遇上兄长,实属幸事。”
话毕,神雒退后一步敛衣收身,朝看得发愣的神荼恭恭敬敬地鞠行上一记拱手作揖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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